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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自述(2 / 2)

姑母与大姐当然是不能赞同的,大姐姐以为糊烧活必定是她的事,以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来看,这点孝心不但是义务,也是权利,别人是没法抢劫了去的。姑母呢,就着事情自然的程序,把和尚扩充到七名,而且是必须念一整夜的经。死了的是她的弟弟,无论怎样也不能只用法器惊动一下的。

于是,大姐姐给糊来一份儿很体面的车马,二哥七拼八凑的献了一桌祭席,姑母监视着七位僧人念了一台经,母亲给僧人们预备的素菜与柳叶儿汤,当送出烧活的时候,二哥搀领着哥哥,小姐姐抱着我,全胡同的邻居都笑着出来看热闹,而抹着泪走进街门去。

回来,我便睡在小姐姐的怀中,再也不哭嚎了。

到夜里三点多钟,和尚们念到“召请”:正座儿戴起目莲僧式的花帽,一手掐诀,一手摇着集魂铃,然后用掐过诀的手指抓起些小面球向前面扔去,意思是打走那些冤魂怨鬼,而单让父亲平安无阻的去参见阎王。小姐姐哆嗦着,一手捂着眼,一手在地上摸,拾起些这避邪壮胆的小面球,留给我吃。

小面球必定是很灵验的,因为我再也不见神见鬼的瞎闹。直到我廿多岁,这点“坡”派风味的故事还被亲友们记忆着,他们都晓得我能看见鬼,我的眼必是与常人的大不相同,我见了鬼还能不怕,因为曾在幼小的时期尝过那带有佛法的面球儿。有一回,一位在东洋学过化学而善于拘鬼的人,请我去参观他所召集的鬼群,不知怎的,我连个鬼毛儿也没看到,不知是他的法术欠佳,还是因为我的眼睛近视了一些,到如今这还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当母亲与姑母讨论是否去接灵的时候,她们心中都隐藏着一点不愿说出来的话。我们有不动产,就是我们住着的那所破房。房子无论怎么破,契纸总是庄严而完整的,盖着衙门里的大红印。指着这份契纸,无疑的我们是可以借到一些钱的。这个,她们都晓得。

可是,母亲等着姑母先出这个主意,因为在买房的时节,父亲与姑母是合股出的钱,虽然契纸是落在父亲的名下。姑母呢,不愿出这样的绝户主意。她知道,借了款就没法还上,那么到时候人家再找过一点钱来,房子便算人家的了。不错,房子一半是她的,可是自从她一守寡,便吃着弟弟,受弟妇的服侍;她愿意把这点产业留给内侄们,才能在死去的时候心里不至于太不舒服了。所以,她一声没出。

姑母既不言语,母亲就更不便于多嘴。她看得非常的清楚,此后的生活是要仗她自己维持了。怎样去维持?她还没想好,不过,责任是没法不往自己身上叫过来的。那么,先有几间破房住着,哪怕是一家大小挨饿呢,总还不至于马上到街上去出丑。关上两扇破门,墙儿外的人是无从看见我们的泪容的。为教儿女们住在屋里,便只好把大夫的尸骨扔在异乡,狠辣的手段出自慈善的心肠,寒家是没有什么浪漫史的。

我便在这所破房子里生长起来。这是所敞亮而没有样子的房子,院子东西长,南北窄,地势很洼,每逢下了大雨,院中便积满了水,很像一条运河。北屋三间,有两个门;我们住两间,姑母住一间,各走各的门。东屋两间,租给关二大妈和她的学油漆匠的儿子住着。她的耳朵极聋,她的眼睛很大,也许是因为她老听不见话,所以急得她常瞪着眼吧。东屋的背后是小小的厕所,空气还不算十分坏,因为是露天的;夜晚一边出恭,一边就可以数天上的星星,也还不怎样寂寞。因为院子南北里窄,所以两间南房是在西尽头,北房的西垛子对着南房的东垛子,于是两间的垛子形成了一座关口似的,下雨的时候,这里的积水最深,非放上板凳不能来往。

这所房,通体的看来,是不宜于下雨的。不但院中可以变作运河,而用板凳当作桥,屋子里也不十分干燥,因为没有一间不漏水的。水最多的当然是那两间南房,原因是自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没看见它有过屋顶。这是两间很奇怪的屋子。

院里一共有三棵树:南屋外与北屋前是两株枣树,南墙根是一株杏树。两株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梭梭的那么香。等到长满了叶,它们还会招来几个叫作“花布手巾”的飞虫,红亮的翅儿,上面印着匀妥的黑斑点,极其俊俏。一入秋,我们便有枣子吃了;一直到叶子落净,在枝头上还发着几个深红的圆珠,在那儿诱惑着老鸦与小姐姐。

那棵杏树简直提不得。我不记得它结过杏子,而永远看见它满身都是黑红的小包包,藏着一些什么虫儿。它的叶子永远卷卷着,多毛的绿虫一躬一躬的来往,教谁都害怕。

母亲爱花,可是自从父亲死后,我们的花草只有减无加;买花自然得用钱,而为每月的水钱也少不得要打一打算盘的,我们只剩下一盆很大的粉红双瓣的夹竹桃,与四棵甜石榴。这五株花的年纪都比小姐姐还大,它们一定是看见过母亲的青春的。年纪大,它们已好似成为家中人口的一部分,每当小姐姐教给我数算家中都有谁的时候,我们必定也数上夹竹桃与甜石榴。所以,我们谁也不肯断绝了它们的清水。再说呢,这种木本的花儿都很容易养,好歹的经一点心,它们便到时候开些花。到冬天,我们把它搬到屋里来,给夹竹桃用旧纸糊一个大风帽,把叶子都套在里面,省得承受一冬的灰土。石榴入冬没有叶子,所以用不着戴纸帽,反之,我们倒教它们作一些简单易作的事情,比如教它们给拿着筷子笼与小笊篱什么的。一冬都无须浇水,我们只在涮茶壶的时候,把残茶连汁带叶的倒在盆里,据说茶叶中是有些养份的。到了“谷雨”左右,菠菜已有三尺来长的时候,我们把它们搬到院中去,到四五月间,我们总有些照眼明的红花。配上墙根的一些野花,屋瓦上一些小草,这个破院子里也多少有一些生气。及至到了中秋节,我们即使没能力到市上买些鲜果子,也会有自家园的红枣与甜石榴点染着节令。

院子的南墙外,是一家香烛店的后院,极大,为的是好晒香。那边的人,我们隔着墙不能看见,只听见一些人声。可是,在墙这边,我们能看见那边的各色的蜀菊花,与一棵大楮树,树上在夏天结满了鲜红的椹子。我们的老白猫,在夜间,总是到那边去招待朋友,它们的呼号是异常的尖锐而不客气,大概猫的交友与谈话是另有一种方法与规矩的,赶到我们呼唤它的时候,十回倒有八回它是由楮树上跳到墙头,而后再由那棵似乎专为给它作梯子用的杏树跳到地上来。在我的小小的想象里,我仿佛觉得老猫是来自个什么神秘的地域,我常幻想着我有朝一日也会随着它到“那边”去探探险。

过了这个香厂子,便是一家澡堂。这更神秘。我那时候,就是欠起脚来也看不见澡堂子的天棚,可是昼夜不绝的听到打辘轳的声音,晚上听得特别的真;呱嗒,呱……没声了,忽然哗——哗——哗啦哗啦……像追赶着什么东西似的。而后,又翻回头来呱嗒,呱嗒。这样响过半天,忽然尖声的一人喊了句什么,我心里准知道辘轳要停住了,感到非常的寂寞与不安。好多晚上的好梦,都是随着这呱嗒的声音而来到的!好多清早的阳光,是与这呱嗒呱嗒一同颤动到我的脑中的。赶到将快过年,辘轳的声音便与吃点好东西的希望一齐加紧起来!每到除夕,炮声与辘轳是彻夜不断的,我们没钱买炮放,压岁钱也只有姑母所给的那几个,清锅冷灶的一点也不热闹,一家大小就那么无从欢喜,也不便于哭的,静静听着辘轳响,响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悲哀。

我们的胡同是两头细中间宽的。很像地图上两头有活口的一个湖。胡同的圆肚里有我们六户人家,和两棵大槐树。夏天,槐树的叶影遮满了地,连人家的街门都显着有点绿阴阴的。微风过来,树影轻移,悬空的绿槐虫便来回的打着秋千。在这两株大树下面,小姐姐领着我捡槐虫,编槐花,和别家小孩们玩,或吵嘴;我们不知在这里曾消磨过多少光阴,啼笑过多少回。当我呆呆的向上看着树叶的微动,我总以为它们是向我招手,要告诉我些什么怪亲密和善的言语似的。

这些个记住不记住都没大要紧的图像,并不是我有意记下来的,现在这么述说也并不费什么心力;它们是自自然然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永远那么新鲜清楚——一张旧画可以显着模糊,我这张画的颜色可是仿佛渗在我的血里,永不褪色。

因此,我常常有一些几乎是可笑的恐怖:比如说吧,我这个孤儿假若没有这样的一个家庭,或假若我是今天搬到这里明天搬到那里,我想我必不会积存下这些幅可宝贵的图画。私产的应该消灭几乎是个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想到,家庭制度的破坏也是一些个思想前进的人所愿主张的。可是据我看,假若私产都是像我们的那所破房与两株枣树,我倒甘心自居一个保守主义者,因为我们所占有的并不帮助我们脱离贫困,可是它给我们的那点安定确乎能使一草一木都活在我们心里,它至少使我自己像一棵宿根的小草,老固定的有个托身的一块儿土。我的一切都由此发生,我的性格是在这里铸成的。假若我是在个最科学化的育婴堂或托儿所长起来的,也许我的身心的发展都能比在家里好上好几倍,可是我很不放心,我是否能有一段幼年的生活,像母亲,小姐姐,和那几株石榴树所给我的。

当我旅行去的时候,我看见高山大川和奇花异草,但是这些只是一些景物,伟丽吧,幽秀吧,一过眼便各不相干了,它们的伟丽或幽秀到不了我的心里来,不能和我混成一个。反之,我若是看见个绿槐虫儿,我便马上看见那两株老槐,听见小姐姐的笑声,我不能把这些搁在一旁而还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那是我的家,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砖都是我的生活标记。是的,我愿有这种私产,这样的家庭;假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恐怕我是没有说得十分清楚——那么也许我不至于被误会了。不幸我到底是被误会了,被称为私产与家庭制度的拥护者,我也不想多会分辩,因为一想起幼年的生活,我的感情便掐住了我的理智,越说便越不近情理,爽性倒是少说的为是吧。

我们的街门门楼是用瓦摆成了一些古钱的,到我能记事的时候,可是,那些古钱已然都歪七扭八的,在钱眼里探出些不十分绿的草叶来。每逢雪后,那可怜的小麻雀在白银世界里饿着肚子,便悬在这些草梗上喙取那不丰满的草粒儿。两扇门的破旧是不易形容得恰到好处的;大概的说,它们是瘦透玲珑,像画中的石头那么处处有孔有缝。自然这一点也无碍于我们天天晚上把它们关好,扣上镣吊儿,钎好插关。并且倚上一块大石头;我们的门的观念反正是齐全的。门框上,有许多年也没贴过对联,只在小姐姐出阁的那一年,曾由我亲自写过一副:我自信是写得很好,可惜被母亲把上下联贴颠倒了。左右门垛上的青灰并没有完全脱落,我确乎记得有那么两三块,像石板似的由水夫画满了鸡爪形的记号,好到月底与我们算账;姑母有时候高兴,便顺手把鸡爪擦去一两组,水夫与我们也都不说什么。

门洞只有二尺多宽,每逢下小雨或刮大风,我和小姐姐便在这里玩耍。那块倚门的大石头归我专用,真不记得我在那里唱过多少次“小小子,坐门墩”。影壁是值不得一提的,它终年的老塌倒半截:渐渐的,它的砖也都被拾去另有任用,于是它也就安于矮短,到秋天还长出一两条瓜蔓儿来,像故意要点俏似的。

长大成人之后。我逛过一次金銮宝殿。那里,红墙接着红墙,大殿对着大殿,处处碰壁,处处齐整,威严倒也威严,可是我很怀疑,皇太子可曾看见过影壁上长出来的瓜蔓。假若他有意和我换换住处,我还真不喜欢那些死板板的院落呢,对着那些红墙,我想,就是比太白还聪明的人也难得写出诗来吧。反之,我们的破房子,处处萧疏洒脱,凡是那些清癯的诗人们所描画的颓垣败瓦,与什么落叶孤灯,在这里是都能领略到的,我们的院里,在夏日晚间,确是有三五萤火与不少蟋蟀的。

至于我们的那几间屋子,不知怎的说起来倒不如院里这些东西有趣。我最熟悉的当然是我们住着的那两间。里间是顺檐的一铺大炕,对着炕是一张长大的“连三”。这张桌子上有一对画着“富贵白头”的帽筒,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外面可有不少的铁锯子。桌头摆着个豆青地蓝花的大撢瓶,样式拙重,只装着一把鸡毛撢子,有些大而无当。炕与连三之间,靠着西墙,是一个大木箱,也兼作凳子,当屋中的座位都被占据了的时节,便得有人上这箱子上去,可是无论怎样坐着不能显出很自然的样子。两只红漆小凳是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的,但是每天早上必定在连三的前边,暂时充当洗脸盆架。我不敢说我不喜爱这些东西,和它们陈列的方法,可是我也不十分迷信它们。大概它们最大的缺陷还不是它们本身的恶劣,而是屋中的空隙太小,所以哪样东西都带出点“逼人太甚”的意味,因而我也就感到一些压迫似的。

外间屋就好得多了:北墙根有张八仙桌,桌面的木板是那么不平正,放点什么也不会安妥的立住,所以上面永远是空的。八仙两旁有两把椅子,是榆木擦漆的;冬天,火炉在里间屋内,没人来坐它们;夏天,一遇到反潮,那些漆皮就偷偷的抽敛起来,出着一些颇有胶性的汗味,也就没人敢去牺牲裤子。空的桌,空的椅,永远有种使人敬而远之的威严,于是我对它们就发生了点有相当距离的爱慕。只有春秋不冷不潮的时节,我才敢爬上椅子去,坐那么一会儿,觉得分外的香甜适意。

东墙根是一张佛爷桌,上面供着灶王龛与财神爷,他们分享着一份儿小号的锡烛台,香炉可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龛头上的旧佛字被香烟熏的渺茫阴暗,看过去总有些神秘。到新年的时候,便有一只小瓦盆,盛着年饭,饭上摆着几个红枣与一块柿饼;我总是不放心那几个枣子,所以还到不了初五六便都被我偷吃干净;我的肚子,我以为是十分靠得住的地方。佛桌下面横搭着一块板,托着很厚的尘土。尘土,在器物上,是多少有点可怕的,所以我很久就想动一动板子上的东西,可是许多次手到那里又缩了回来。最后,我攒足了胆量去探险,我在那里发现了三本《三侠五义》与好几本《五虎平西》。前者的纸很绵软,字儿很小而秀气,而且有一本全是小人儿。后者极不体面,纸黄,本子小,字儿大而模糊,我把那有小人儿的一本当作了宝贝。姑母虽不识字,可是据说姑父在世的时候是个唱戏的,所以姑母懂得许多戏文,许多故事,闲着的时候也喜欢去听大鼓书词和评讲《包公案》什么的,并且还能评判好坏,因为姑父是地道内行的戏子呀。她看了看那本书,告诉了我哪个是包公,哪个是老陈琳,于是我就开始明白:除了我所认识的人以外,还有些人是生长在书里的。

佛爷桌的对面是一口大缸,缸上横着一块长石板儿,放着个小瓦罐。我看不见缸里的水,可是我会把嘴张在石板儿的一头下,等着一滴滴的水落在我的口中。在夏天,什么地方都是烫手的热,只有这口缸老那么冰凉的,而且在缸肚儿以下出着一层凉汗,摸一摸好像摸到一条鱼似的,又凉又湿。

总之,外间屋是空灵静肃的。每天早上初次由里间走出来,我总感到一些畅快;虽然里外间只是一帘之隔,可是分明的有两样空气与情景。晚饭后,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佛龛前便先有六个安静的火星儿,徐徐的冒着些香烟。灶王与财神是每天享受三炷香的。不过,有时候我只看见一柱香孤立在炉中,我便知道母亲的袋中又没了钱,而分外的老实一些,免得惹她生气。自然,还有时候连一炷香也没有,神们和人们就都静默无言,很早的都睡了觉。

我不常到姑母的屋中去。一来是她白天不常在家,二来是她好闹脾气;所以除非她喊我进去,我是不便自动的跑去讨厌的。况且我还不喜爱那间屋子呢。姑母屋中有我们那么多的东西;不,恐怕是比我们的东西还多呢,比如说,她的大镜子与茶叶罐,便是我们所没有的,母亲与小姐姐梳头,只用一面很小的镜子,每次都会把鼻子照歪了的。姑母的这么些东西都放在一间屋子里,无疑的是彼此挤着,压着,好像谁也喘不出来气。在这里,我觉得憋得慌。还有呢,姑母若是急于出去听鼓书或摸索儿胡,便不顾得收拾房间,盆朝天碗朝地的都那么撂着。母亲不喜爱这项办法,所以小姐姐与我也就不以为然。更使我们看不上眼的,是姑母独自喝茶的时候,总是口对壶嘴,闭住气往下灌。到有客来的时候,她才陪着用一次茶杯。我们很自幸不是她的客人,永远不喝她的茶,我们也暗中为客人们叫苦,可是无法给他们点警告。

脆快的说吧,我对这间屋子的印象欠佳。自然,若是有人强迫着我报告那里都有什么东西,我是不会失败的。不过,我真不愿去细想,因为东西和人一样,一想起便头疼的总是关闭在心中好;过于直爽的人,我看,是不会作诗的。

关二大妈的那两间东屋没有隔断,一拉门便看见屋中的一切,那铺大炕是那么大,好像是无边无岸的,以至于使我想到有朝一日它会再大起来,而把一切的东西都吞并下去。这可也并不很难实现,因为屋中是那么简单,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住大炕的野心的。

东西虽然不多,可是屋中,在夏天,非常的热;窄长的院子的阳光与热气仿佛都灌到此处来。关二大妈在屋中老是光着脊背,露着两个极大而会颤动的乳。她的身上,与母亲的大不相同,简直的找不到筋骨,而处处都是肉,我最喜爱用手摸她的脊背,那么柔软,那么凉滑。因而我常劝告母亲也学着点关二大妈。把肉多往外长一长。母亲不说什么。只不像笑的那么笑一下。

关二大妈的可爱战胜了那两间屋子的可憎。我一天倒在那里玩耍半天。我嚷我闹,她都听不见;她总夸奖我老实安稳。有时候我张开大嘴去喊,故意的试试她讨厌我否,我失败了。她便顺手数数我的牙有多少,然后称赞我的牙个个都可爱。当她后来搬走了的时候,我在梦中都哭醒过好几次,口口声声的要二大妈。白天,我偷偷的跑到那空屋去,念念叨叨的:“二大妈,给你菠菜,你包饺子吧!”我想象着她坐在炕沿上,向我点头,向我笑;可是我摸不到她的胖手了。急得无法,我便到院中拾一两朵落花,给她送去。因为她是极喜欢戴花的,不管是什么不合体统的花。她总是有机会便往头上插的。落花送到炕沿上,没有那与笑意一同伸出来的手。关二大妈!我绕着墙根儿叫遍。没有任何动静!

有母亲,没父亲;有姑母,没姑父;有关二大妈,没关二大爷:合着我们院中的妇人都是寡妇。所以,我那时候以为这是理当如此的,而看那有父亲的小孩倒有点奇怪。用不着说,我久而久之也有点近乎女性的倾向,对于一切的事都要像妇女们那样细心的管理,安排。而且因此对于那不大会或不大爱管家事的妇女,不管她是怎样的有思想,怎样的有学问,我总是不大看得起的。自然,我决不会帮助谁去喊:“妇女们回到厨房里去!”可是我知道,我也不会帮着谁去喊:“妇女们,上戏馆子里去!”

现在该说那两间破南屋了:有炕的那一间,是完全没有屋顶的。据说,当年我祖母的寿材就放在那里;自然那时候屋顶是还存在一些的。当我大姐姐十六岁的时候,有人来相看她,而且留下一对戒指,她就藏在棺材后面蹲了一天,谁叫她,她也不肯应声,更不用说是出来了。到了晚间,她的眼泪大概已经洒完,而腹中怪空虚,才给了母亲个面子,回到北屋吃了两碗茶泡饭。有这段历史的屋子,后来,只剩了半截儿炕,炕上长着很足壮的青草。没有炕的那一间的屋顶还留着个大概,里面放着一块满是尘土的案子,案子上横七竖八的堆着一些无用的东西。当我的腿一会迈步的时候,我就想到这里去检阅一下,看看有没有好玩的物件。这间屋子破得既可怜,又可怕,我的怜悯与好奇凝成一股勇气,时时催促着我到里面看看。

那是在何年何月?可惜我已记不甚清了。我到底是钻进了那间可怕的屋子里去。按说,这个年月是绝不应忘记的,因为这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些玩具。我是怎样的贫苦?不大容易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过任何的玩具!当母亲拆洗棉被的时候,我扯下一小块棉花;当家里偶尔吃顿白面的时候,我要求给我一点:揉好了的面,这就是我的玩艺儿。我能把那点棉花或面块翻来覆去的揉搓,捏成我以为形态很正确的小鸡小鱼,与各样的东西。直到我进到这间破屋子里,我才有了真正的玩具:我得到十几个捏泥饽饽的模子,和几个染好颜色的羊拐子。也许是哥哥学徒去的时候,把它们藏在了那里吧?不去管吧,反正我有了好玩的东西,我的生命骤然的阔绰起来!我请求小姐姐给缝了个小布袋,装上那几个羊拐;至于那些模子,便收藏在佛爷桌底下,托灶王爷与灶王奶奶给我看守着;连这么着,我还要一天去看几十遍。到了春天,调一点黄泥,我造出不少的泥饽饽来,强迫着小姐姐收买;她的钱便是些破磁片儿。我等到我把货都卖净,便把磁瓦儿再交回小姐姐,教她从新再买一次或几次。

(原载1937年8月天津《方舟》第三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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