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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自述(1 / 2)

小人物自述

假若人类确是由猴子变来的,像一些聪明人有板有眼的那么讲说,我以为在介绍我自己的时候,就无须乎先搬出家谱来了。

干脆的说吧,我姓王,名叫一成,我不敢说我喜欢这个姓,也不敢说一定讨厌它。人既必须有个姓,那么我碰上哪个就是哪个吧。再说呢,张王李赵几乎可以算作四大标准姓,将来政府施行姓氏统制的时候——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大概我还可以省去改姓的麻烦,这无论怎说也得算一点好处。至于我的名字,我倒常想把成数加高一些,即使不便自居“十成”,反正也须来个六七成吧,不过呢,据说这个名字是父亲给起的,而且我们父子的关系好像只有这一点——因为在我活到十一个月的时候,他便死去了——那么,设若我贸然的改了名字,岂不把这点关系也打断,倒好似我根本没有过父亲么?好吧,假若用好字眼遮掩起坏心眼是件不十分对的事,我便老实的承认自己的藐小,只弄一成生命敷衍过去这一辈子吧,容或父亲,在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节,是另有心思的,比如说希望我成个什么专门家,明一经通一史,或有份专门的技艺;可是,我无从去探问这个,他既是死得那么早。我曾屡屡的问过母亲,她,连她,也一点不晓得父亲的心意。这几乎成了宇宙间小小的一个谜。即使我嫌它的成数过少,把生命打了很低的折扣,我也不肯轻易换掉它,唯恐破坏了那点神秘性。

是的,我的确是藐小。就拿我降生时的情形说吧,我没有一点什么主张与宣传,要不是我大姐从婆家赶回来,几乎没人知道王家又多了一个男孩,更不用说增光耀祖什么的了。

那时候,大姐已经出嫁,而且有了个女小孩。我倒不因为生下来便可以作舅舅而感谢大姐,虽然这是件值得自傲的事。我感谢她,因为她是头一个人发现了我,而把我揣在怀中的。要不是她,十之八九我想我是活不成了的,不管我是怎样的贪生怕死。

事实是这样的:父亲在外作生意,哥哥已去学徒,家中只有母亲和小姐姐。东屋的邻居关二大妈是满好而颇肥胖的,但是耳朵聋得像块碌碡似的。已寡的姑母是和我们住在一处的,她白天可不常在家,总到东邻西舍去摸索儿胡,有时候连晚饭也不回来吃。

母亲一定是愿意生个“老”儿子的;可是,大概也想到了长女已经出嫁,生了娃娃,似乎有点怪不好意思,所以谁也不肯惊动,只教小姐姐请了老娘婆来。那是腊月中旬,天冷得好像连空气也冻上了似的——谁要说我缺乏着点热情,应当晓得我初次和世界会面的时节,世界就是那么寒冷无情的。

正是日落的时候,我的细弱啼声在屋中宣读着生命的简单而委屈的小引言。生命的开始是多么寒俭呢!

我哭啼,母亲背过气去。小姐姐的哭声压过了我的去。她不知怎样才好,只双手捂着脸哭。无疑的,她是喜爱小弟弟的,可是在那生死不大分明的黄昏时节,也无疑的她更爱妈妈;所以,她简直没搭理我。我生下来活不活几乎是不成个问题,她只想用眼泪给母亲救活了。我到如今也未曾讥讽过她一句,说她只爱妈妈而不爱弟弟,因为我一到懂得爱妈妈的年纪,我也是老把妈妈当作我一个人的那么爱着。

正在这个时候,关二大妈来到了外间屋,掀开布帘向里间屋。打了一眼。不知是怎么一股子巧劲儿,她一口咬定,说母亲是中了煤气。别人的话是没用的,她听不见。因此,她也就不和任何人辩论,而简当的凭着良心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她闹哄着去找酸菜汤,又是去找解毒散;这些都没找到,她只由抽屉里翻出几个干红枣,放在了炉口上,据说这是能吸收煤气的。

这点十分真诚而毫无用处的热心使小姐姐哭得更厉害了。

“没事儿干吗又号丧?!丫头片子!”窗外喝了这么一声。姑母摸够了四五把儿牌,大概还输了几吊铜钱,进门儿便没好脾气。

小姐姐虽然一向怕姑母,可是大胆的迎了出去,一头扎在她的身上:“妈妈断了气!”

“啊?干吗无缘无故的断了气?我说今儿个丧气,果不其然的处处出岔子!扣叫儿的幺四万会胡不出来,临完还输给人家一把九莲灯!”姑母是我们家中的霸王,除非父亲真急了敢和她顶几句,其余的人对她是连眼皮也不敢往高里翻一翻的。

“妈妈生了小孩!”小姐姐居然敢拉住了姑母的手,往屋里领。

“啊!孩子还不够数儿!添多少才算完呢?”姑母有过两个孩子,据她自己的评判,都是天下最俊秀的娃娃,在哪里再也找不出对儿来。特别是那个名叫拴子的,在一岁半的时候便什么也会说,什么事儿也懂,头上梳着,啊哟,这么长,这么粗的一个大甜锥锥。姑母要是和些老太太们凑索儿胡,拴子就能在炕上玩一天,连口大气也不出。不过,可惜的是有一天拴子一口大气也没出就死了,多么乖呢!拴子没拴住,拴子的妹妹——眼睛就好比两汪儿雨水似的!——也没好意思多活几年。所以,姑母老觉得别人的孩子活着有点奇怪,而且对生儿养女的消息得马虎过去就马虎过去,省得又想起那梳着甜锥锥的宝贝儿来。

可也别说,姑母抽冷子也有点热心肠,也能出人意外的落几点同情的泪,教人家在感激她的时候都不大想说她的好话。小姐姐一拉她的手,她的心软了起来:“你爸爸呢?”

“没回来!”

“嗯!”姑母一手拉着屋门,一手拉着小姐姐,想了一会儿:“去!叫你姐姐去!快!”

小姐姐揉着眼,像疯了似的跑出去。

据关二大妈后来对我说故事似的细批细讲:姑母进到屋中,一个嘴巴把收生婆打到院中去,回手把炉口上的几个红枣全搂在火里,然后掏出些铜钱来摆在桌上算账,大概是细算算一共输了多少钱。她并没有往炕上看一眼!要不然关二大妈也就不会坚持着说母亲是中了煤气了。

大概那时候我要是有什么主意,那一定就是盼着大姐姐快来。她来到,叫了一声“妈”,顺手儿便把我揣了起来,她的眼泪都落在我的拳头大的脸儿上。我几乎要了母亲的命,而姐姐用她的泪给我施了入世的洗礼。

三小时后,母亲才又睁开了眼。

后来,每当大姐姐和小姐姐斗嘴玩的时节,大姐姐总说小姐姐顾妈不顾弟弟,小姐姐却说大姐姐顾弟弟不顾妈。母亲看看她俩,看看我,不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泪在眼眶里。这时候,姑母必定揪过我去:“要不是我出主意找姐姐去,你也活到今儿个?”她说完,看着大家,看明白大家的眼神完全承认她的话,才找补上一声“啊”!然后,右手极快的伸进和白面口袋一边宽的袖子,掏出个铜子儿来,放在我的手心上:“臭小子,哼!”

我一点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还是死了好呢?我还不如那么一只小黄绒鸡。它从蛋壳里一钻出来便会在阳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后在地上与墙角,寻些可以咽—下去的小颗粒。我什么也不会,我生我死须完全听着别人的;饿了,我只知道啼哭,最具体的办法不过是流泪!我只求一饱,可是母亲没有奶给我吃。她的乳房软软的贴在胸前,乳头只是两个不体面而抽抽着的黑葡萄,没有一点浆汁。怎样呢,我饿呀!母亲和小姐姐只去用个小沙锅熬一点桨糊,加上些糕干面,填在我的小红嘴里。代乳粉与鲜牛乳,在那不大文明的时代还都不时兴;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为我花。浆糊的力量只足以消极的使我一时不至断气,它不能教我身上那一层红软的皮儿离开骨头。我连哭都哭不出壮烈的声儿来。

假如我能自主,我一定不愿意长久这么敷衍下去,虽然有点对不起母亲,可是这样的苟且偷生怎能对得起生命呢?

自然母亲是不亏心的。她想尽了方法使我饱暖。至于我到底还是不饱不暖,她比任何人,甚至于比我自己,都更关心着急。可是她想不出好的方法来。她只能偎着我的瘦脸,含着泪向我说:“你不会投生到个好地方去吗?”然后她用力的连连吻我,吻得我出不来气,母子的瘦脸上都显出一点很难见到的血色,

“七坐八爬”。但是我到七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也不会爬。我很老实,仿佛是我活到七八月之间已经领略透了生命的滋味,已经晓得忍耐与敷衍。除了小姐姐把我扯起来趔趄着的时候,我轻易也不笑一笑。我的青黄的小脸上几乎是带出由隐忍而傲慢的神气,所以也难怪姑母总说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东西”。

我猜想着,我那个时候一定不会很体面。虽然母亲总是说我小时候怎么俊,怎么白净,可是我始终不敢深信。母亲眼中要是有了丑儿女,人类即使不灭绝,大概也得减少去好多好多吧。当我七八岁的时候,每逢大姐丈来看我们,他必定要看看我的“小蚕”。看完了,他仿佛很放心了似的,咬着舌儿说——他是个很漂亮的人,可惜就是有点咬舌儿——“哼,老二行了;当初,也就是豌豆那么点儿!”我很不爱听这个,就是小一点吧,也不至于与碗豆为伍啊!可是,恐怕这倒比母亲的夸赞更真实一些,我的瘦弱丑陋是无可否认的。

每逢看见一条癞狗,骨头全要支到皮外,皮上很吝啬的附着几根毛,像写意山水上的草儿那么稀疏,我就要问:你干吗活着?你怎样活着?这点关切一定不出于轻蔑,而是出于同病相怜。在这条可怜的活东西身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当初干吗活着?怎样活着来的?和这条狗一样,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然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一些无可形容的忧郁,是的,我的过去——记得的,听说的,似记得又似忘掉的——是那么黑的一片,我不知是怎样摸索着走出来的。走出来,并无可欣喜;想起来,却在悲苦之中稍微有一点爱恋;把这点爱恋设若也减除了去,那简直的连现在的生活也是多余,没有一点意义了。

简单的说吧,我就是那么皮包着骨,懈懈松松的,活起来的,很像个空室里的臭虫,饥寒似乎都失去了杀死生命的能力,无可如何它。这也许就是生命的力量吧?

快到一周年了,我忽然的振作起来。父亲死在了外乡。哥哥太小,不能去接灵;姑母与母亲,一对新旧的寡妇,也没法子出去。路途的遥远,交通的不便,金钱的困难,又把托朋友或亲戚给办理的希望打断。母亲与小姐姐的眼都哭得几乎不能再挣开。就是正在这个时节,我振作起来:穿着件二尺来长的孝袍,我昼夜的啼哭,没有眼泪,只是不住的干嚎。

一两天下去,母亲,姑母,与小姐姐,都顾不得再哭父亲,她们都看着我,抱着我,勉强的笑着逗我玩,似乎必须得先把我逗笑了,她们才好安心的去痛哭父亲。我的啼声使她们心焦,使她们莫名其妙的恐惶不安,好像我若不停住哭声,就必有一些更大的灾难将要来到这个已够阴暗的家庭里。姑母,那么有脾气,好安适,居然在半夜起来抱着我,颠弄着在屋中走遛儿。桌上一盏菜油灯,发着点略带鬼气的光儿,小姐姐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呆呆的看着墙上的黑影,看一会,揉一揉红肿着的眼。“妞子,睡吧!”姑母温和的劝说。小姐姐摇了一摇头,发辣的眼睛又湿了一次。姑母抱着我,母亲立在屋角,时时掀起衣襟擦着眼睛。我还是哭,嚎,瘦小的脸儿涨紫,窄胸脯儿似乎要爆炸开,生命仿佛只是一股怨气,要一下儿炸裂,把那细细的几根嫩骨都散碎在姑母的怀中。姑母一会儿耐性的逗我,一会儿焦躁的叫骂,一会儿向我说长道短的讲理,一会儿连我的父亲也骂在内。没有任何效果。最后,她把我扔给母亲,跑回自己的屋中数数唠唠的骂了一阵,而后又擦着泪跑回来:“还把他交给我吧!”

小而零碎的方法用尽。而困难依旧在眼前,那就非往大处想一想不可了。舅舅家的二哥,与大姐姐,都被请了来,商议个妥当的办法。二哥是最有热心肠的人,而且是这个场面中唯一的男子,当然他的话最有力量,不管他的意见是怎样的不高明。他主张去接父亲的灵,因为我的不合情理的哭嚎,一定是看见了鬼,小孩眼净,而无所归依的孤魂是不会不找到家中来的。假如能凑出一点钱来,他情愿跑上一趟,哪怕是背着呢,他也愿意把尸身背回来,安葬在祖茔里。

他的理由,他的热烈,都使大家点着头落泪;假若能凑出钱来,他的话是没有一句可驳回的,不过,哪儿凑钱去呢?姑母手里有一点积蓄,而且为这件事也肯拿出来,母亲可是不能接受,把这点钱用了,指着什么还补上呢?即使不用偿还,我们可有养活姑母的能力没有呢?不能这么办,无论姑母是怎样的热诚与义气。大姐姐的家中也还过得去,她愿意向公婆去说。母亲又摇了头:这笔钱,不管是借谁的,是只能用而不能还的;那么,怎能教女儿受公婆一辈子的闲话呢。此外,别无办法,连二哥也是从手到口,现挣现吃的人。谁能狠心的把丈夫的尸身抛在异乡呢,若是但分有主意可想的话。母亲可是横了心,她的泪并没有浸软了她的刚强,她只恨自己是个妇道,不能亲自把丈夫背负了回来;至于为这件事而使别人跟着吃累,说什么她也不能点头。在她的心要碎的时节,她会把牙咬紧。

于是,二哥又出了次好的主意,灵若是可以暂时不接,至少家中得请几个僧人来念一台经,超度超度,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方法了,因为这能不费很多的周折就办到;大家在凄凉之中感到一点轻松与安慰。据母亲的意思呢,只须请五个和尚——因为这是个起码的数目——接个光头儿三就行了。这就是说,和尚傍天黑的时候来到,打打法器,念上几句,而后随着纸人纸马去到空场;纸东西燃着,法器停响,和尚们就不用再回来;省事省钱,而法器的响动——据母亲看——即使不能安慰孤魂,也总可以镇吓住它不再来惊吓将到周岁的小宝宝。苦人的正气是需要一点狠心维持着的,母亲是想独自办了这件事,不求任何人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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