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黑色的街上,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们流窜不息。
当我呼吸的时候,我闻到什么?
汽油,路面,皮肤,灰尘,泥巴,商店橱窗的玻璃,狗,飞鸟,叶子,树干,火焰——我告诉你,我闻到这些东西的气味。
城市的气味是用水泥灰打底的,沿着钢筋往上蔓延,然后才是五花八门简称为繁华的绝妙香气。有时,我贴近地面,我的嗅觉钻开繁华的土层往深处探去——我闻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腐朽的气息,从泥土的尸体中缓慢散发出来。
我攀上泥土那赤黑的骨架,我看到城市在其上蓬勃发展。
污水后来便成为我们子孙后代的血液。
罪恶便是从这些泥浆中滋生的顽固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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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坏到骨子里了。”
托尼关上车窗,对希德说道:“你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具干净的尸骨。”
“……”
希德抱着摩根,头靠在车窗上,静静的没有接托尼的话。
熟悉的哥谭街景飞速从他脸侧掠过。
希德叹息一声。
“还是有的。”
车子开过两个路口的时候,希德才突兀地这样说道:“我宁愿相信,善良如今还未从人类的基因中退化掉。”
托尼闻言一愣。
他看向希德,却只看见希德的侧脸。
车内一阵沉默。
星期五在开车,驾驶座上没人——在纽约这种事情很常见,但是在哥谭就有些骇人听闻了,以至于在去韦恩庄园的路上,托尼和希德的车被拦下来好几次。
一直被质疑开车水准的星期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托尼感到非常的不愉快。
“我真搞不懂你干嘛天天来这个鬼地方。”
托尼是忍不住不说的:“落后又愚昧,像个人渣垃圾场——也就韦恩那个老东西守在这一守就是几十年。”
“托尼,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这不是事实吗?”
托尼在希德面前时还是那个托尼。
一个坚持一切问题皆有答案,坚持一切事实皆为真理的,孩子。
希德总叹息,因为托尼是那样的孩子气。而如今希德意识到,这样的赤诚是托尼给予他的把柄,是托尼给予他的承诺。
我们永不改变——
至少是从我开始。
摩根睡着了,希德便不太想大声说话,于是声音像是含在嗓子里一样,闷闷的:“对于别人的城市,你要尊重。”
“我不。”
“托尼——”希德微微皱眉,但眼中的光是安静沉稳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好改改你这坏的要死的毛病。”
“什么毛病?”
托尼明知故问,猛地凑过来,肩膀靠在希德身上。
希德瞥了他一眼。
睫毛好似扇子一样摇着。
“我讨厌这里。”
“那你干嘛跟着我过来?”
“我跟的是摩根。”
“骗子。”
希德推开托尼,抱紧摩根,一路上没再搭理过他。
韦恩庄园缺乏打理。
大门外的植物随性生长,枝叶肥大,绿油油沉甸甸的,一下过雨,更显新绿。
希德和托尼在门外下车。
布鲁斯很早便等着了。
他看着希德开门,走下车来,怀里抱着刚醒的摩根。
“早上好。”
他笑着对希德说。
希德把摩根放下来,走过去和布鲁斯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摩根抓着希德的裤管,仰头看着高大的韦恩叔叔,思考了几秒钟后,大叫着伸高手,拍了拍布鲁斯的大腿。
布鲁斯蹲下身。
他从口袋里掏出糖来。
希德站在一旁笑着看他们互相交换糖果。
而托尼愁容满面。
韦恩家那两个孩子很快也跑出来,挤到希德面前打招呼了。
希德很喜欢他们两个,或者说是,很喜欢他们身上那种活生生的力气,好像不知疲倦的两只小鸟一样——这是年轻。
韦恩庄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
希德一进屋就去了厨房,杰森和迪克抱着摩根去二楼看漫画,两个大家长则是在客厅里安静地对坐着。
布鲁斯在喝茶,而托尼在发呆。
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电视是开着的。
浩劫之后,电视节目变得无聊了起来,日复一日地播放着科普节目,连新闻也干瘪得如同焚烧过的木柴。
[“西部郊区大火……”]
[“不明物体。”]
“布鲁斯。”
希德从厨房出来,问道:“你把调味盒都放哪里去了?”
布鲁斯放下茶杯,起身离开客厅。
他跟着希德走进厨房。
布鲁斯在橱柜里面找到了调味盒。
每次希德一走,它就会被韦恩家的人彻底遗忘,在厨房的角落里静静等着下一次。
布鲁斯看着它,忽然从它身上看到自己。
“托尼就是那样的,你别和他计较。”希德一边说着,一边将调味盒里的胡椒罐拿出来,撒一点在锅里。
布鲁斯在一旁沉沉的应声。
他的目光落在希德身上。
希德回过头来——
他猛地发现他们两个凑得很近,以至于希德闻到了布鲁斯身上冷冷的烟草味,像是熄灭在雪天里的香烟,惨淡地留下一截烟头,以证明自己的确存在过。
用尸体才能证明的存在,本身就是极为荒诞可笑的,而希德明白,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希德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过身去,头靠在布鲁斯肩上,像是鸟儿在枝头稍作休憩。
片刻后他又会振翅离去。
“最近过得好吗?”
希德问。
“嗯。”
“按时吃饭了?”
“嗯。”
希德觉得布鲁斯像一只大狗。
“上次杰森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你没去看他的演讲吗?”
“之前有点忙。”
“哦,你忙什么呢?”
“没什么。”
希德抬起头。
布鲁斯注意到他眼底的血丝。
“你瞒着我什么呢?”
“我没有。”
“布鲁西……别骗我。”
希德很快失落地低下头去,伸手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布鲁斯的领结,说道:“这剩下的时间,能不能就只是平平淡淡地让它过去?”
“我知道。”
布鲁斯点点头,停顿了片刻后,温柔地叹息道:“烦恼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
晚餐结束后,希德在韦恩的花园里散步。
他没让布鲁斯或者是托尼跟着他,他今晚是一个人。
脚下踩着的也是他自己的影子。
希德靠在围栏旁抽烟。
月亮悬在他头顶,月光如水般清澈明朗,浇湿了人的臂膀,汇聚成人的影子——像是在冰冷的星球上独自行走,没有花没有草,只有那光裸的地脊,向上仰望着灰败的天空。
希德脚边簌簌地落下一层烟灰。
远处屋内暖洋洋的光亮在冷淡的夜色下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
那像是离他很远的东西。
曾经——什么亲情啊,友情啊,各种复杂又牢靠的那些情感啊,从来都不属于过他,都离他很远的样子。
但现在不同了。
笼罩在暖光上的纱被希德抬手扯掉,炙热的温度直直地渗入他的血管。希德一直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样的幸运?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挽回,想要留下,哪怕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