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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传闻中的七公主(2 / 2)

他嘟着嘴,神情像小虎:“……小六的剑。”

“小六是谁?”路易发问了。

“我。”欢美人眉间掠过怅惘之色,“我是师父的第6个徒弟。”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往事,当他被唤作小六的那些年里,他有着怎样的人生?可我才开口:“你以前……”路易就制止了我,只对欢美人道,“姑父已携姑母连夜寻觅良方去了,你也将动身,小虎这孩子吉人天相,又蒙你们眷顾,一定不会有事。只是风烟谷离京城数千里,你会很奔波……你平素连大门都不愿出的……”

欢美人又垂下眼眸:“小虎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已是最好的解释,你令我另眼相看,继而来到我心间,常驻我心房,闲杂人等,全部让开。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感情,可是感情的对象太漂亮了,会不会重蹈我娘亲的覆辙?当路易拿来酒,说是以路氏爱侣的身份为欢美人践行时,我虚弱地挣扎了一会儿:“谁是你爱侣了?你太光芒四射,我才不要你呢。就算你跟了我,心里不觉明珠暗投的不甘,外头的姑娘只怕会替你不甘。”

他慢条斯理地替我和欢美人满上,自己哧溜喝了一大口,惬意得眯上了眼:“东海龙宫宝物无数,但孙悟空不来,金箍棒也只是个定海神针,终日木呆呆地钉在那儿。”

可他不是金箍棒,他的妙处,很多人都识得。我和欢美人碰了碰杯,又去和路易碰:“小妖怪要不起金箍棒,漂亮男人么,也靠不住。”

路易笑得邪恶:“漂亮与否都靠不住,天下男儿皆薄幸。”

“那你呢?”欢美人存心问。

路易一杯酒见了底,自吹自擂:“我是个中奇葩。”

临行临别,离愁顿生。欢美人今夜神思不稳,喝酒时老在恍惚,几句话就扯回小虎身上。他如许疼爱孩子,叫我意外了一回。他替小虎号脉时,眉拧成了疙瘩,忧心绝不比皇帝一家更浅。他说“小虎不是别人”,想必能得他爱宠的孩子也有限吧,不知是否另有渊源?

我就这样望了欢美人许久,直望到他回过头来,对我举杯:“喝。”

自我认识他,他就夜夜笙歌杯莫停,我问:“酒真有那样好?不喝会死?”

“不喝是不会死,但会直接疯了。”欢美人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面颊灼然,只散淡而坐,仍难掩蓬勃艳光。这个人,配得上风华绝代四个字。

路易沉默片刻:“大伯临终前,一直在喝酒。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坏,仍一味贪杯,喝得比往常都凶。爹爹和娘都来劝他,他却笑道,不喝就不会死吗?娘闻言转过头去哭,他却反过来安慰她。我也问过大伯,不喝就不行吗,他答非所问,说跟生别离一样,失去一个人也不见得会死,但终归不那么好就是了。”

他在说当朝静王爷,他死于11年前,一个大雨的夜晚。长夜如墨,染透了他的衣袍,我看着他,觉得这一刻沉湎于回忆中的他无比寂寥。他似有感应,黑深眼眸转向我,眼神清冽难测:“大伯说,不喝酒,握杯的手空了,换了画笔来握,换了古琴来弹,终不如酒杯更给人饱足感。人也是,失去一个,可能还有后来人,但只有心底的那一个,才会让心房有饱足感,至少不那么空荡荡。”

满腔热血酬知己啊,知己却已逝。喝了酒的欢美人双目灼灼其华,亮得似可与日争辉:“只有你大伯拿酒作比方,才不会显得猥琐。若是我等俗人以酒寓人生,也太堂而皇之了点。”

路易弯了弯嘴角:“越猥琐越自在。”

我敲敲桌:“谬论!”

却连欢美人都很赞同他:“项羽和刘邦,得天下的是谁?”

我干巴巴地答:“刘邦。可我喜欢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路易笑了:“刘邦赢天下,项羽赢天下女人心。”

我转了脸去问他:“你要哪种?”

“天下和美人一把抓。”他答得很爽快。

看来传说半分不假,这真是个爱天下也爱美人的角色……万一他哥哥和他争大位,两人岂非要打破头?他的武功好像不如他哥高啊……

我们喝着酒,交流着遥远的帝王事。一个是刚勇血性、力拔山兮的孤胆英雄,一个是嘻哈散漫、贪财好色的市井无赖,多年后,英雄拔剑自刎,末路悲歌,无赖却登上宝座,君临天下。路易说,项羽败于认真,欢美人和他干杯,附和不已:“江山和美人其实多半轻浮,它们更看重玩伴,而非严肃光阴。”

我笑:“可你二人虽长得漂亮,却来讨论端肃历史,是想证明美得有点思想?”

路易和我坐得近,捉过我的手,俯首在掌心一啄,含糊一声:“所以,我要的是你啊。”

掌中灼热,蜜糖般的甜味瞬间沁满了整个身心,在欢美人璀璨双眼的旁观里,我坐不稳,脸如火一般烧了起来,连忙端起酒就喝,喝得太急,呛得满口都是。

宿鸟惊飞,皇后一袭天青色凤袍,脚踏白靴走了过来,很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她在欢美人身侧坐了,冲我一笑,就转向欢美人:“风烟谷的医书确有克盅之法?”

他们熟人不拘礼,我歪头和路易说着话:“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他拍拍我的手背:“你陪我娘亲就好了。”

“那你呢?”

“我也会出门寻药,留在宫里等槟榔姑父和海棠姑姑的音讯就太被动了,我急。”

“我陪你去。”

他望着我,眼里一片温柔的清光,不斗嘴时,我们还是很合拍的,他说:“外头险恶,你留在宫中等我。”

我反过来拍他的手:“说好了,我们是孙悟空和金箍棒。”

金箍棒和孙悟空怎可双双落了单?当它们相遇,四海震动,从此它跟他天涯远走,且战且行且赏百花。

四周静谧,我们凝望着彼此,双手握在一起,内心因为双方情意明澈而无限瑰丽。早在初见时,我便发觉,我和他时常能够轻易解读对方的心思,了解每一次转念,洞悉到肺腑。直到这一天,他交给我以他的真心。

倪笑闹的座右铭很正确:“反正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个漂亮的。”我想得很清楚,喜欢这个人,比不喜欢他要容易,那就先喜欢一下子吧,人生得意须尽欢,破烂摊子以后管。

我娘摊上我爹,是很惨,但换个人,她就不惨了?未必。我美滋滋地喝着梨花白,美滋滋地想,命运给我的是这个人,那我就好好地接着。

我的感情竟是这样来了呢,像翻飞不息的夜风,和头顶皎洁的月光。我们并肩坐在树下,温酒、拔剑、谈天,折花。欢美人叹道:“若是静王爷还活着,就能听他弹一曲《广陵散》了。”

皇后闻言沉寂下来,低眉轻坐,霓裳在风中飘飞。我注意到,她是不饮梨花白的,只喝鲜果酿的汁,一杯接一杯,架势是豪情纵酒,但她竟是不喝酒的。这梨花白的酿法出自她手,她却不饮,是腻了吗?我想起英子小时候遇到的神秘女子,她说皇帝和皇后恩爱有加并非真相,那么——

皇后另有所爱?我暗惊,拼命回忆那部《江山谣》,书中只说过,当皇后还是贼窟的小贼时,倾慕她的大师兄,但最终她明了自己真正爱的是皇帝,回到了他身边。但眼见她时露落寞之色,莫不是另有思忆?

像此刻,她呆望案上梨花白,眉间盈满愁绪,神思似已飘向了千万里。这神情不同于她担忧爱子的焦虑,更像是春闺女子在怀想良人,明明是青丝花颜,却让我兀自惊心,觉得她心内已白发丛生。

大众皆言皇后是大情大性的人,从不伪饰,可她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把相思意写在脸上,而她思慕中的人明显不是皇帝,皇帝不会龙颜大怒吗?他看她的目光,多么真心不贰,一目了然。

她爱的人,是静王爷?那优雅如仙人的男子。我朝路易望去,他也正望着他的皇后母亲,目中愀然。

连皇后也有爱而不得的人吗,却被旁人一一洞穿。我猜那神秘女子和她大有渊源,她是谁?我将英子幼时所见说了,皇后一呆:“短衣匹马,仗剑踏歌,一定是她。”

“谁?”

“我的师姐。”皇后在月光中笑得惆怅,“我原本也可以像她一样,无牵无挂,没心没肺。如果是那样,今天的我,又该是什么样?”

她不再多说,起身向殿堂走去,病中爱儿还需要她牵挂。欢美人目视她清丽的背影,嘴角掠过浅笑:“小易啊,你这娘亲可不怎么喜欢深宫呢。”

路易敲着核桃吃,这个人从来吃不停嘴,专心对付着小小果实:“她那点心思,谁不知道?我爹就等着我和我哥早日挑起大梁,他才好当个甩手掌柜,带我娘四处玩呢。”

爱一个人,就是想对她好,懂得怎么对她好,在她无意中提起的时候,记住她的话,然后去实现她的梦。皇帝对皇后的心,朗朗无尘,可昭日月。我弹弹路易中过刀伤的后背:“挑大梁?就凭你三脚猫的武功,还是走马章台的性情?”

他一呲牙,威胁我:“还想不想跟我走遍天涯?”

我很想说,脚长在我自己身上,不跟他也能走遍天涯啊,但一琢磨,把话吞了回来。找个好对象,做对好鸳鸯,携手去江湖闯荡——这样的日子,比孤身上路更美味吧。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夜晚,只因后来的许多年,我再也未遇着一个像欢美人一样的朋友。他把酒喝得又急又凶,同我说:“金银花,你把你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真叫我刮目相看呢。”

“咦?”

他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大有醉死的劲头,放下坛子才道:“你不是视感情如洪水猛兽吗?小易后来跟我说,那个小人儿,故意把自己的心肠硬得像块铁,有点意思。”

我看着路易:“于是想挑战了?”

路易吧嗒着嘴:“硬骨头,不好啃。”

“你不也得逞了么?”我被他环住腰,酥麻酥麻地笑着。

他摸摸我的脸,嘉许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欢美人看着我们,喝多了酒的容颜飞上霞光,一副女儿娇态:“你这就确信是他了?不后悔了?”

路易急了:“喂喂喂,我好容易得逞,你可别动摇她。”

“放心放心,军心很稳定。”我笑,“我这个人不喜欢违逆性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懒得改。”

为什么要动摇?他生得那么好,笑得那么好,待我那么好,是孽缘,我也认了。天下人都在谈情说爱,凭什么我就肯定会倒霉?不如先享用了再议。

欢美人看定我,又问:“不问将来?”

路易代我答了:“似水年华,活在当下。”

欢美人许久都没再说话,浓重的悲哀在瞳孔里翻滚,直至更残漏尽才道:“当年我若是你俩的性格,不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由此我才知他的真实年龄是32岁,尽管看在眼里,依然少年人的模样。他是路易大伯静王爷的朋友,难怪他尊他一声“欢叔”了。

想必这些年来,他从不让自己喝醉,也不讲起往事吧,以至于不懂如何话说从头——或许他也没有多少倾诉的欲望,讲得破破碎碎的:“当我还被叫作小六时,家门口是有棵橘子树的,春天开小白花,称不上很香,但有蜜蜂到来。秋天它会结果,能够装一筐,吃不了就拿去送人。有个人跟我说,情愿是我年长你十年,变成一株橘子树,一言不发,像个哑巴,只一心一意守护你长大,满心满意捧出果子讨好你。”

“……那个人,去了哪里?”

“哦,化成了千里孤坟。”欢美人又喝了一杯酒,把脸埋进臂弯,看起来很像在哭泣,但当他抬起头时,却是笑嘻嘻的样子,“你看,这年头的寡妇都活得精神抖擞,我和倪笑闹都是。”

佳肴醇酒,纷飞雪夜,友善良朋,知心爱人,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夜晚。那夜喝到后来,漫天白雪细细降落,我们挪到了屋檐下。侍女们为我们生起炉火取暖,我们烫着酒,赏着雪,不觉夜已深沉。

多年后,当我已不再年轻时,还会和路易怀念这个寂夜,它比我们日后西风白马的征途,更接近于江湖。或是说,它就是江湖。有夜雨风灯,有炉烬添香,有孤意深寒,有浮生过往,也有——

衣香花红的爱人,与我共坐。

酒喝得尽兴,但又未大醉,头脑不是很清楚,话格外多,死活睡不着,当夜我扯着路易聊天,挤在一张床上唧唧呱呱地问:“别跑,什么意思?”

他眼里的光亮如一团华丽的烈焰,坏坏笑道:“被别人偷了心,那就要人赃并获啊。”

“获了以后呢?捕快大人。”梨花白的后劲上来了,我头直晕。

他不答,笑声低沉魅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狠狠地吻了过来。

那一刹无与伦比的甜美和酸软,足以击溃最铁血的英雄汉,何况是好色如我。甜蜜的感觉如醍醐灌顶,并直达天庭,他放开我时,有片刻的难堪,让人几欲窒息。我们像两个木桩子,都埋着头,不敢看对方。

彼此僵了一下,他迅速地推倒了我。事情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了……

事到如今,眼睛一闭心一横,娘啊怎么办,孩儿跟你一样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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