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国，京都城内有一名为“溆园”大宅，此时满园上下都在为半月后一场喜宴忙碌准备。

即将喜结连理并非是京都本地人家，而是冲州打铁孙家和书香世家刘府。这两家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家境底蕴都相去甚远，能成为亲家本就是一桩奇事。更令人费解是，“溆园”并非孙家宅邸，也不是刘家家产，孙刘两家喜事为何要在与他们远在京都外宅大办？

然而，心生疑窦多是外地人，东陵人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刘准是刘府资历最深管事，刘府之事，无论大小，皆由他打点经手。因为今日有贵客登门，刘准暂且放下了筹备大婚事宜，现下正一边沏茶，一边向贵客介绍：“这是东陵独有风俗，每月十五，京都溆园都会操办一场婚事，以此恩谢国师大人庇佑东陵大恩大德。”

贵客闻言，似乎来了兴趣：“怎么说？”

这位贵客生得一副世间少有好容貌，一袭银杏色束腰宽衣，言谈举止之间尽显骄矜华贵。

数日前，刘夫人前往城外寺庙烧香祈福，途中被山贼盯上，险些人财两失，幸得贵客出手相救，方才逃过一劫。为表谢意，刘府诚邀恩人来府上小住，并由刘准亲自接待伺候。

能和如此不凡少年公子多说上两句话，刘准也觉得自己面上生光。

“恩人可知，我们东陵国师，有一个奇怪嗜好，那便是……”刘准叹了口气，“给人做媒。”

贵客脸上显出几分惊讶来：“还有这种事。”

东陵国师嗜好说好听点是给人做媒，说实话就是乱点鸳鸯谱。每月，国师都会任意挑选两人，亲手为他们绑上“红线”。

东陵国师善于炼蛊用毒，“红线”便是他得意之作。“红线”由雌雄双蛊炼制而成，中蛊人手腕上会出现一条细细红线，因此得名。

雌雄双蛊生来便是一对，分开则死，中了蛊人必须在每月月圆之夜同另一个中蛊人交欢圆房，否则将毒发身亡而死。

因此，被国师选中两个人，无论是男是女，年龄几何，婚配与否，只要不想死，都不得不同另一人结为夫妻，且成婚地点必须是在京都溆园。

无人知晓国师这么做意义，他似乎只是凭借心情随意挑选两个人在溆园上演一场喜事。就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神明，肆意操控着凡人姻缘命格。

这一月，被选中便是打铁家儿子和刘府小姐。

“可怜我家小姐，花一样颜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该嫁与达官显贵，享一世荣华富贵，却被国师指给了一个世代打铁穷苦人家。刘府一百个不愿意，夫人和小姐成日以泪洗面，可在这东陵，谁又敢违抗国师命令呢……”刘准说着说着，不由地红了眼眶。

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后，贵客好心地宽慰了刘准几句。刘准自觉失态，哑声道：“让恩人见笑了。”

“无妨，可以理解。”贵客等刘准抹完了泪，又问，“大婚那日，国师会来么。”

刘准点点头：“每月十五，国师都会亲至溆园观礼。”

贵客似乎是问到了自己想知道，客气道：“刘府大婚在即，刘管事想来还有要事在身。”

刘准自然能听懂贵客下逐客令，“那小人就先退下了，恩人若还有旁要求，吩咐下人便是。”

刘准恭敬地退了出去。他不知道是，门一关上，他贵客──赵眠唇边和煦笑意就收了个干净。

“东陵弹丸小国，玩得倒是花里胡哨。”赵眠冷嘲道，“那么喜欢做媒，还当什么一国国师，万华梦不如直接开间铺子，一辈子当个媒婆算了。”

万华梦便是东陵国师之名。在东陵，敢直呼其名恐怕只有当朝太后一人。

“可是殿下，臣听说那个万华梦是个毫无人性阴毒人物啊，只要他想，他能悄无声息地给任何人下毒，谁都发现不了。”说话是赵眠自小伴读，周怀让。“您真打算就这么在溆园会一会他？以殿下身份，实在不该以身犯险。”

赵眠不以为意，淡道：“这是父皇意思。”

西夏亡国后，当今天下三分，南靖，北渊，东陵三国呈三足鼎立之势，两两掣肘，达成了某种微妙平衡。

赵眠，正是南靖当朝储君。

半年前，赵眠刚过完十八岁生辰，父皇就对他说：“眠眠，你今天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我也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退位让贤了。不过呢，等你当了皇帝，恐怕就很少有离开京城，甚至是离开皇宫机会。所以，趁现在你还是太子，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风景，认识不一样人。”

赵眠答道：“不要叫儿臣‘眠眠’了，父皇。”

于是，赵眠就带着几个亲信出发了，从南靖京城，一路向东，越过南靖与东陵边界，踏上了东陵国土。

到东陵后，赵眠决定会一会那位“名满天

下”东陵国师，从他身上拿一些对南靖有益东西。刘准说万华梦奇怪嗜好，赵眠早已调查清楚，也正因如此，刘夫人才会在出城时遇险。

“山贼”是他，“恩人”也是他，否则他哪会被刘府奉为贵客，理所当然地受邀前往溆园观礼呢。

这时，门从外头被敲响，随即是一个低沉男声：“是我。”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佩剑，步伐沉稳，五官端正俊朗──是东宫护卫，沈不辞。

沈不辞目不斜视地走到赵眠跟前：“殿下，刘姑娘已自缢身亡。”

赵眠轻一蹙眉：“什么时候事。”

沈不辞道：“刚刚。”

赵眠站起身：“去看看。”

刘家小姐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打铁后，不吃不喝，万念俱灰。她今日是趁着身边仆妇没注意，在一间废弃柴房里挂了横梁。

赵眠到时，刘府中人已哭作一团，刘准老泪纵横，刘夫人更是哭晕过去了，“小姐”“夫人”呼喊夹杂着哭声此起彼伏。其中哭得最厉害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刘姑娘贴身丫鬟。少女跪在地上，抱着刘姑娘悬空晃荡双腿，哭喊声盖过了其他所有人。

赵眠等人是外人，不便上前，只能在外围围观。

少女哭得太过凄惨，周怀让不禁动容道：“万华梦这么作孽，皇帝和太后竟也不管管！”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圣女来了！”

圣女显然就是万华梦人。她应该得知了刘姑娘死，前来查看情况。

只见一名红衫女子穿过人群，走向刘姑娘遗体。众人看到她，纷纷停止了哭泣，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神色或敬畏，或警惕，或怨恨，却无人敢吭一声。

圣女似乎只是来确定刘姑娘死讯，只草草扫了尸体一眼，便转过了身，指责道：“怎么让她死了。”

少女哭喊道：“我们小姐宁死不肯嫁，你们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

一旁妇人一把捂住少女嘴，低声呵斥道：“闭嘴，你想死也别连累刘府！”

少女发出呜呜呜咽之声，眼中蓄满泪水。圣女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过多追究，只道：“死了自然是不能嫁了。国师大人会重新挑选下月成婚新人。明日一早，谁手腕上出现了红线，谁便是国师挑选之人，务必在下月十五前往京都溆园完成大婚仪式。”

“重选？！”周怀让神色由悲愤变得紧张，“他们怎么选？真随便选吗？”

喜事变丧事，红绸换白布，刘府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刘准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在贵客面前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小姐她怎么那么傻啊，她这一走，夫人哪里还活得下去……”

赵眠问：“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刘准黯然落泪：“那是国师啊。他愿意不追究小姐抗命之事，放刘府一码我们已经谢天谢地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赵眠点点头，道：“节哀顺变。”

刘姑娘一死，赵眠想通过刘府见到万华梦谋算也随之落空，刘府失去了利用价值，他没有留下理由。他带着周怀让和沈不辞离开了刘府，在城中一家名为清辉楼客栈住下。

是夜，沈不辞双手抱剑，守在客房门口，时刻注意着周遭动静，确保主子安危。

屋内，赵眠计划着接下来要在东陵办事，久不能入睡，好在周怀让亦未寝，他便命周怀让陪自己下棋静心。

周怀让心思显然不在棋局上，时不时就要看看自己手腕，再偷瞟一眼赵眠手腕。如此心不在焉，自然是被赵眠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种悬殊对弈简直是浪费时间。

“不想下就别下，”赵眠将手中棋子丢入棋盒，“没人逼你。”

“不是啊殿下，臣是在担心。”周怀让担忧道，“您说，我该不会那么倒霉，被万华梦选中，绑上红线吧？”

赵眠看了周怀让一眼，道：“被选中不好吗？你已经到了婚配年纪，又无婚约在身，若万华梦给你配了一个美娇娘，那便是喜事了，你还能带回南靖。”

周怀让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殿下，您就别取笑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岂能在外一声不响地成亲？再说了，臣对东陵姑娘一点兴趣都没！”

赵眠挑了挑眉：“那你喜欢北渊？”

周怀让大声道：“臣只喜欢咱们南靖姑娘！”

赵眠逗人逗够了，心情也好了一些，“放心，十几万人中选两个，轮不到你。再者，你当沈不辞在东宫吃白饭。”他朝门外看去，“有他在，万华梦不易得手。”

沈不辞虽然年纪不大，但行事作风极为稳重，身手也是南靖年轻一辈高手中佼佼者。有他在屋外守着，蚊子都飞不进来，万华梦应该不会比蚊子还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