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装作没听出张安世的威逼：“张大人此来是为了清查劣币吧？若有霍大人的手谕，请明示一二。”

张安世心想：就凭你一个废帝也有资格让我拿出凭据？若不是替霍光收拢风流债，我堂堂车骑将军才不趟这趟浑水。他尽量平静地说：“杨敞与陈汤奉霍大人之命接海昏侯回去，他们统统归我节制，我所奉的难道不是霍大人的命令？”

刘贺很难再说什么，苦思脱困之法，如果只有刘贺一人，他尚可用“隐形”逃出去，张安世手中攥着张仲明这张牌，摆明了以此钳制张怡舞，张怡舞难以摆脱桎梏，他也如虎困荒丘、龙锁井底。

刘贺暗叹张安世不愧为酷吏张汤之子，深得张汤辣手毒心的真传。刘贺心想莫非要把巴蚺部族之事给张安世和盘托出，才能换取在此多呆几日？可一路上长老对他客气，龚遂、杜延明还作为人质、在桑桓平看管之下，然而他说什么也做不到出卖朋友，委实难以决断。他低头看已经燃尽炭火的暖锅，羊油在铜锅边缘冷凝成黄白的板油，似乎能闻见膻气味儿，只觉得一阵恶心，抬头去看张怡舞。

这时窗外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映得张怡舞脸上白皙无比、几无血色，借着是一声劈柴般干涩的裂响，推着长长的尾音，张怡舞手中的红漆筷子拿捏不住，落到案几上。

张仲明看女儿愁云满面，从旁说道：“张大人，海昏侯是担心雨下的太大，水陆两道存着隐患——若是走陆路，归途尽是山路，难免遇到泥石流，一行车马遇上落石塌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当真让人心焦。若是走水路，沿途河道泛滥、水流湍急，黄河九曲十八弯，谁也不敢保证在大水中能独善其身。依在下愚见，还是等大雨停歇之后，再动身不迟。”

张安世抬眼望望窗外，一刻钟前迎接刘贺入府衙时雨略小一些，可一顿饭功夫，黑沉沉乌压压的墨云峥嵘而起，缓慢而又毫不迟疑地在天空中氤氲开来，仿佛要渲染整个苍穹。闪电在云墨间金蛇狂舞，庭院里的林稍在雨水冲刷下簌簌作响，不时有一阵凉风卷着水汽、隔着重重庭院袭进窗来。

这一下就连张安世都犯了嘀咕，他素来服气张仲明在天文术数方面的造诣，水灌剥牛坑、带回刘贺两件差事办的太顺，一时竟忘了自己也得面对不测风云，就坡下驴地说：“仲明兄所言极是，海昏侯乃千金之体，令嫒身子娇弱，怎么能在大雨天动身赶路？等雨停了再说。”

刘贺与张怡舞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极是矛盾，既盼望大雨多下几天、有脱身妙策，又害怕连日暴雨将剥牛坑里的两人淹死，却不知道龚遂与杜延明已经逃出生天。

第二天清晨，一声炸雷石破天惊，撼得窗棂颤了一下，由西向东松涛般的雨声渐渐近来，整个洛阳城的殿檐斗拱、亭台楼阁刹那间淹没在麻帘般的雨幕中，原来清皓如洗的东半天，也被墨云染得黑沉沉地，闪电将墨云搅得怒海翻腾，深邃的百年老城顿时黯淡下来，恍如深秋的黄昏。

刘贺天性喜凉怕热，穿着一身青纱袍，外头只套了件葛纱衫，一双黑缎面凉靴已被哨风裹到檐下的雨雾打湿，他却一动不动，凝望着天空。其他人看到刘贺落落寡欢的样子，报到张安世那里。

张安世认为海昏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其他不值一哂，眼看又是一天暴雨，无法出兵进剿剥牛坑，昨天洛阳豪商大户已经递上鎏金镂字的请柬，请车骑将军中午赴宴，略表寸心。

“看看这伙奸商断了劣币来源的反应也好。”张安世一想带着刘贺不方便，只要带着张仲明在身边，刘贺总不能撇下岳父一个人逃走，于是欣然应允中午赴宴，昨日没让洛阳太守作陪，今天正好让太守同去作为补偿。

他却不知道，洛阳府衙里早有柴治平的人，昨夜将一物送到刘贺手里，刘贺看着那物事，几乎一夜没合眼。

昨夜有人送来一支孔雀步摇，以黄金屈曲成孔雀拖曳尾屏飞行之形，以翡翠雕成飞羽，其上缀以珠玉。刘贺一见之下大惊——这是他母亲、故昌邑王妃最心爱的步摇，怎么会被外人送来？

再寻那送来的人，却不是府衙中人，再也寻不见。据仆人说，那人已到中年，颌下无须，极为熟悉洛阳府衙的运作，不费什么力就入内。

这里已经被渗透了，刘贺秘密与张怡舞商议，看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张怡舞劝道：“请殿下镇静，持有步摇的人，多半是柴治平背后的人。他看我们被张安世接走，怕我们失去控制，拿林王妃的信物让我们就范。现在还不知林王妃身在何处，或许是有人偷了她的步摇来胁迫呢？”

“这些贼子心肠好毒。”刘贺想起自己六岁时父亲身故，全靠母亲对外应付时局、对内整治家务，苦苦支撑家业，好歹度过霍光与上官桀、桑弘羊争权夺利的混乱岁月，一个多月前他前往长安即位时轻车简从、一天疾驰二百多里，并没有带上母亲。此刻又无法找人查证，睹物思人，愤懑地说不出话来，听张怡舞分说几句，深吸一口气：“这帮贼子若有什么要求，这几天就会提出。若是能和龚遂、杜延明联系上就好了，能去打探一下。”

张怡舞忽然想起一人：“杨恽在洛阳，能不能叫他去打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