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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忌日——谈革命(2 / 2)

这看来是很明白而且合逻辑的说法。但是正是我们各个国民应得认真想一个清楚的地方,因为革命来的时候是影响我们国民生活的全体的。并且就智理方面说,革命,至少它的第一步工程,当然是牺牲,我们为要完成更伟大的使命我们也当然应得忍受牺牲——但是一个条件我们得假定,就是:我们将来的牺牲一定得是有意识的。为要避免无意识的牺牲,我们国民就不能在思想上躲懒,苟且;我们一定得领起精神来,各个人凭他自己的力量,给现在提倡革命的人们的议论一个彻底的研究,给他们最有力量的口号一个严格的审查,给他们最叫响的主张一个不含糊的评判。

我个人是怀疑马克思阶级说的绝对性的。两边军队打仗的前提是他们各家壁垒的分清;阶级战争也得有这个前提。马克思的革命论的前提是一个纯粹工业主义化的社会,这就是说社会上只有劳工与资本的分别,两造的利害是冲突的,态度是决斗的。他预言中等阶级的消灭。这个工业社会的战场上只有一边是劳工,一边是资本;等到濠沟设备齐全以后劳工这边就可a向资本那边下总攻击令——最后的胜利,他更侧重的预言,当然是工的。但至少就近百年看(以后我们不知道),就在马克思时代最工业化的国家,他的预言——资本集中,中等阶级消灭——并不曾灵验。不,资本集中自集中,散放自散放,并且中等阶级的势力,政治的,社会的,甚至道德的,不但不曾消灭,并且更巩固了。唯一实现了革命的地方是俄国,那是在近代强国中工业化程度是浅的一国。俄国的另一个特征是它没有中等阶级(波淇洼),这实在是它革命得势的消息。俄国革命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但这没有中产阶级的事实,当然是重要原因的一个。所以俄国革命虽然有了相当的成功,但不能说是马克思学说所推定的革命;因为俄国的阶级分野不是工业化的结果,不是纯粹经济性的阶级。

至于中国,我想谁都不会否认,阶级的绝对性更说不上了。我们只有职业的阶级士农工商;并且没有固定性;工人的子弟有做官的,农家人有做商的,这中间是不但走得通,并且是从不曾间断过。纯粹经济性的阶级分野更看不见了——至少目前还没有。因此在我们的战场上,对垒的军队调齐,战线画清的日子,即使有那一天,也还远得很,在这时候就来谈战略在我看是神经过敏。

但这不是说我们就不应得有革命工作的努力。革命我们当然得积极准备,而且早动手一天更痛快,只是革命有种种不同的革命,目的,手段,完全不同,甚至相冲突的尽有。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但新近也常听见什么“国民革命”的呼声。有人告诉我说这是国民党的工作,孙文主义的花果,虽则,我不怕丢脸对你们说,我所知道的孙文主义不比我知道南美洲无花果树的生活状态多。隔天有兴致时,前天我自对自说,何妨拿什么三民主义一类的主张来揣摹揣摹,广广见识也是好的。但这次陈毅先生的话又使我糊涂住了。听他说,仿佛(岂止仿佛)领导指挥我们国民革命的不是国民党,倒是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是什么,”陈先生说,“那就是他的领袖列宁生前所训练所指导的第三国际党的中国支部。”那也不坏,但这来岂不是我们革命的领袖不是中国籍的孙文或是别人,而是一个俄国人。那原来是,共产党的眼里,据说,只认识阶级,不认识种族,谁要在这种地方挑眼无非泄露他自己见解的浅薄。

但革命的分别依然分明的在着。按我粗浅的想法,就中国论,革命总应a含有全体国民参加的意义;我们要革的事情多着哩,从我们各人衣服说话做文章娶亲一类事情革起一直革到狭义的政府,我们要革我们生活里思想里指点得出的恶根性奴性,我们要革一切社会性道德性不公道不自然的状况……反正这革命是直着来的,普及国民生活的全体的。反面说,第三国际式的革命是好比横着去的,它侧重的只是经济的生活,它联络的是别国的同党,换一句说,这共产革命,按我浅薄的推测,不是起源于我们内心的不安,一种灵性的要求,而是盲从一种根据不完全靠得住的学理,在幻想中假设了一个革命的背景,在幻想中想设了一个革命的姿势,在幻想中想望一个永远不可能的境界。这是迂执,这是书呆。

但是再说呢,有革命觉悟的,不问他的来源是莫斯科或是孙文学说或是自己的灵府,总是应得奖励的,总比混在麻木的生活里过日子的强得多。实际为革命努力的,也不问他走的是正路是小路是邪路,也是值得赞赏的,总比在势利社会里装鬼脸的强得多。思想错误不碍,只要它动活,它自然会有走入正道的机会;用力方向不对也不碍,只要精力开始往外用,它迟早有用对的一天。

我是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这并不高深。这只是说我只知道个人,只认得清个人,只信得过个人。我信德谟克拉西的意义只是普遍的个人主义;在各个人自觉的意识与自觉的努力中涵有真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我要求每一朵花实现它可能的色香,我也要求各个人实现他可能的色香。在我们这花园里,可怜!你看得见几朵开得像样的花?多的是在枝上冻瘪了的,在含苞时期被风刮掉了的。不,多的是不曾感受春信的警醒在泥封的黑暗里梦梦着的。所以我们需要的是风,是雪,是雨,是一切摧醒生命的势力,是一切滋养生命的势力,但我们不要狂风,要和风,不要暴雨,要缓雨。我们总得从有根据处起手。我知道唯一的根据处是我自己。认识你自己!我认定了这不热闹的小径上走去。

再回到列宁。我却不希望他的主义传布。我怕他。他生前成功的一个秘密,是他特强的意志力,他是一个fanatic。他不承认他的思想有错误的机会;铁不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是一个理想的党魁,有思想,有手段,有决断。他是一个制警句编口号的圣手;a的话里有魔力。这就是他的危险性。他的议论往往是太权宜,他的张不免偏窄;他许了解俄国,在事实上他的确有可惊的驾驭革命的能力,但他的决不是万应散。在政治学上根本就没有万应散这样东西。过分相信政治学的危险,不比过分相信宗教的危险小。我们不要叫云端里折过来的回光给迷糊了是真的。青年人,不要轻易讴歌俄国革命,要知道俄国革命是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实,有俄国人的英雄性才能忍耐到今天这日子的。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比趁热闹弄弄水弄弄火捣些小乱子是不在乎的。

一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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