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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二)(1 / 2)

骆驼祥子(二)

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他没再提辞工的事。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妈的话得到最后的胜利。过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独坐在屋中的时候,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嘴里还不住的嘟囔,像有点心病似的。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着“六六三十六”;这并与他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实一些,真像有一本账似的。

他对高妈有相当的佩服,觉得这个女人比一般的男子还有心路与能力,她的话是抄着根儿来的。他不敢赶上她去闲谈,但在院中或门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说几句,他就很愿意听她说。她每说一套,总够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

不过,对于钱的处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儿咕咚的就随着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些招数,心里显着宽绰;在实行上,他还是那个老主意——不轻易撒手钱。

不错,高妈的确有办法:自从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分。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手接着。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钱上有毒,接过来便会抽干他们的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高妈,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受着这个毒。她的丈夫喝醉来找她,非有一块钱不能打发;没有,他就在宅门外醉闹;她没办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马上借到这块钱。由这种经验,她学来这种方法,并不是想报复,而是拿它当作合理的,几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钱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为这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厉害一点,不能拿钱打水上飘;干什么说什么。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她比银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像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像钱那样怕筛眼小,它是无形体的,随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大家都说高妈厉害,她自己也这么承认;她的厉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锻炼出来的。一想起过去的苦处,连自己的丈夫都那样的无情无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气,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

“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方太太也劝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这又不费事,又牢靠,又有利钱,哪时彆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去,去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不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邮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即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的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

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儿搁车的话,准能拉上“买卖”。至于里面作些什么事,他猜不透。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么单到这里来鼓逗钱,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发胡涂,因为一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

“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的是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唱,万事不求人!能这么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愣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挣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你横是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干脆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糊!怎样?”

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八十来的?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且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么搁着,不像回事儿。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

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就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

祥子没说什么,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兴的。

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悲的“夜壶呕”。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我来这么一个!”

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壶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送你个好玩艺!”

大家都正看着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见这个玩艺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妇没说什么,大概觉得这个玩艺虽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所以都向他笑着表示谢意。高妈的嘴可不会闲着:

“你看,真是的,祥子!这么大个子了,会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顺眼!”

小文很喜欢这个玩艺,登时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壶里灌:“这小茶壶,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劲。祥子整着身子——因为一得意就不知怎么好了——走出来。他很高兴,这是向来没有经验过的事,大家的笑脸全朝着他自己,仿佛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着,又把那几块现洋搬运出来,轻轻的一块一块往闷葫芦罐里放,心里说:这比什么都牢靠!多咱够了数,多咱往墙上一碰;拍喳,现洋比瓦片还得多!

他决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刘四爷那么可靠,究竟有时候显着别扭,钱是丢不了哇,在刘四爷手里,不过总有点不放心。钱这个东西像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这个决定使他痛快,觉得好像自己的腰带又杀紧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会觉得寒冷。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像已把潮气散尽。特别是在一清早,被大车轧起的土棱上镶着几条霜边,小风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极高极蓝极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车跑一趟,凉风飕进他的袖口,使他全身像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像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猛的一股风顶得他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打出这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像被蚂蚁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长气,抹去嘴角的黄沙,他觉得他是无敌的;看着那裹着灰沙的风从他面前扫过去,他点点头。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回荡着;忽然直驰,像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的乱卷,像不知怎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不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枝,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能把他怎样了!胜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顺风,他只须拿稳了车把,自己不用跑,风会替他推转了车轮,像个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见了那些老弱的车夫。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脚上不知绑了些什么。在车口上,他们哆嗦着,眼睛像贼似的溜着,不论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他们都争着问,“车?!”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们的汗在背上结成了冰。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着车走;风从上面砸下来,他们要把头低到胸口里去;风从下面来,他们的脚便找不着了地;风从前面来,手一扬就要放风筝;风从后边来,他们没法管束住车与自己。但是他们设尽了方法,用尽了力气,死曳活曳得把车拉到了地方,为几个铜子得破出一条命。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和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天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没有多少人;这样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可是年老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像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他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他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决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正如在饭馆或宅门外遇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份,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像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又有点不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节赏固定的是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凑到一块就是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晚间无事的时候,他钉坑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劝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多咱你吃够了,我也就行了!”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像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象……都使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道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像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像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门坎去。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坎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束。她咽了口唾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不甚在乎的样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上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不怕呢!”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艺,别看傻大黑粗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

“别嚷!”祥子唯恐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着,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你干吗来了?”

“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愣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像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他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浑身都有些发木,像刚被冻醒了似的。

“你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乱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唾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捋开死xx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发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浑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没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不什么?”

“说你的!”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不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的去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老头子棒着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

“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无故的把谁的xx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像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红墙。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像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蝀。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的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瞭了白塔一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

祥子连头也没回,像有鬼跟着似的,几出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愣了会儿,桥上叫:“祥子!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愣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数不利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子尖上都有个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不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得说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像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个的,像千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x,来欺侮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两棍子。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情,哪个叫规矩,x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

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路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像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出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里不再那么热。

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了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睁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纸被院中的月光映得发青,像天要亮的样子。鼻尖觉得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的坐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处。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平日,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像他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惧。照这么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电石灯的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可是在平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的根本就用不上电石灯。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么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抱着,自己的胸脯——多么宽——仿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现在他暗暗摇头了。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揣着那像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卷的干烟。饶这么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报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这两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像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劲的放气!”转圈看了大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么。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给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像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像感到比刚才所说的更加深刻的一点什么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个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的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像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的说,松开了手。

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周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

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像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么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横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这时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像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仿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仿佛非常疲倦。

“哎!”老者像是乐,又像是哭,向大家点着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着,他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

“我去,您坐下!”那个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

小马儿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么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子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

“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干,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像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声说,“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还饶点劈柴?”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溜达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劳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

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出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扶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时低;路上的灯光与黑影,时明时暗。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直到已看不见了他们,他才又进到屋中。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色灰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馆去。他要静静地独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没多大关系!

十一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回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攘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扷糖来,扷糖”的声音。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有些发暗。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那个,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像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灯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雪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七点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节的货物措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东入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坦平的柏油马路上铺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里带着点黄亮,像洒着万颗金砂。快到新华门那一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严肃了些。“长安牌楼”,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直,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下去,一会儿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个双响或五鬼闹判儿。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放开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后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到了西长安街,街上清静了些,更觉出后面的追随——车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祥子,和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自行车是见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好几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后头这小子一跤。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每当要跺一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么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的跟在后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掸了掸肩上的雪。他立住,那辆自行车从车旁蹭了过去。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来,骂了句:“讨厌!”

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布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声的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呢。自行车把祥子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他常在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与打扮。这个的打扮,他看着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后溜了一眼,那个人还跟着呢。他几乎忘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后追着个侦探!祥子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到了公园后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一气跑到北口,自行车还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过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

跑到景山背后,自行车往北向后门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雪花。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像雪粒那么使人别气。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生?”

“还是左宅。有人跟你打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镇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

“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我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

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了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话要辆车,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后,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话?”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连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么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别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手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会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去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像有许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愣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大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么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像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个孙排长。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我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的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手按了铃。

“我有事!”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不行呢,怎能往里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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