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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四)(1 / 2)

骆驼祥子(四)

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两昼夜,虎妞着了慌。到娘娘庙,她求了个神方:一点香灰之外,还有两三味草药。给他灌下去,他的确睁开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嘴里唧唧咕咕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虎妞这才想起去请大夫。扎了两针,服了剂药,他清醒过来,一睁眼便问:“还下雨吗?”

第二剂药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钱,又恨自己这样的不济,居然会被一场雨给激病,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为证明他用不着吃药,他想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刚一坐起来,他的头像有块大石头赘着,脖子一软,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么也无须说了,他接过碗来,把药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爬在枕头上,有泪无声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垫;多咱把她的钱垫完,多咱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子;凭虎妞的爱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

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妞:“车呢?”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他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房钱,煤米柴炭,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处抠搜,不能像虎妞那么满不在乎。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药。假若病老不好,该怎么办呢?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哼!他想起来,自己的头一辆车,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谁惹谁了?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就那么无情无理的丢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这条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说不定哪时就来到,自己一点也不晓得。想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嗐,干它的去,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躺着。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的希望着。可是,他立不起来。只好无聊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

“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

“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

他没再说什么。对了,自己是车迷!自从一拉车,便相信车是一切,敢情……

病刚轻了些,他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一来是腿软得像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不但在这个院里,就是东西城各车口上,谁不知道祥子是头顶头的棒小伙子。祥子不能就是这个样的病鬼!他不肯出去。在屋里,又憋闷得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歇了有一个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把帽子戴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祥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大模大样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这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好容易痢疾止住了,他的腿连蹲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

到八月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时常过来看看。祥子的嘴一向干不过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闷,所以有时候就和小福子说几句。这个,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来吊棒!好不要脸!”她力逼着小福子还上欠着她的钱,“从此以后,不准再进来!”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里又是那么破烂——炕席堵着后檐墙——她无可如何,只得到“转运公司”去报名。可是,“转运公司”并不需要她这样的货。人家是介绍“女学生”与“大家闺秀”的,门路高,用钱大,不要她这样的平凡人物。她没了办法。想去下窑子,既然没有本钱,不能混自家的买卖,当然得押给班儿里。但是,这样办就完全失去自由,谁照应着两个弟弟呢?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想来想去,她只有一条路可走:贱卖。肯进她那间小屋的当然不肯出大价钱,好吧,谁来也好吧,给个钱就行。这样,倒省了衣裳与脂粉;来找她的并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么够格局,他们是按钱数取乐的;她年纪很轻,已经是个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连上街买趟东西都怕有些失闪,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又不肯过来,她寂寞得像个被拴在屋里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为小福子的减价出售是故意的气她。她才不能吃这个瘪子:坐在外间屋,敞开门,她等着。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扯着嗓子说闲话,教他们难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兴。

小福子晓得这么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会都响应虎妞,而把自己撵出去。她只是害怕,不敢生气,落到她这步天地的人晓得把事实放在气和泪的前边。她带着小弟弟过来,给虎妞下了一跪。什么也没说,可是神色也带出来:这一跪要还不行的话,她自己不怕死,谁可也别想活着!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虎妞倒没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儿,可是带着那么个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不出来,只好给自己个台阶:她是逗着小福子玩呢,谁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这样解释开,她们又成了好友,她照旧给小福子维持一切。

自从中秋出车,祥子处处加了谨慎,两场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铁打的。多挣钱的雄心并没完全忘掉,可是屡次的打击使他认清楚了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汉到时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也会吐了血!痢疾虽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时时的还疼一阵。有时候腿脚正好蹓开了,想试着步儿加点速度,肚子里绳绞似的一拧,他缓了步,甚至于忽然收住脚,低着头,缩着肚子,强忍一会儿。独自拉着座儿还好办,赶上拉帮儿车的时候,他猛孤仃的收住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难堪。自己才二十多岁,已经这么闹笑话,赶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应当怎样呢?这么一想,他轰的一下冒了汗!

为自己的身体,他很愿再去拉包车。到底是一工儿活有个缓气的时候;跑的时候要快,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长,总比拉散座儿轻闲。他可也准知道,虎妞绝对不会放手他,成了家便没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别的厉害。他认了背运。

半年来的,由秋而冬,他就那么一半对付,一半挣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懒,心中憋憋闷闷的,低着头苦奔。低着头,他不敢再像原先那么楞葱似的,什么也不在乎了。至于挣钱,他还是比一般的车夫多挣着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绞着疼,他总不肯空放走一个买卖,该拉就拉,他始终没染上恶习。什么故意的绷大价,什么中途倒车,什么死等好座儿,他都没学会。这样,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准进钱。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没有危险。

可是,钱进得太少,并不能剩下。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天一个干净。他连攒钱都想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样省着,虎妞可会花呢。虎妞的“月子”是转过年二月初的。自从一入冬,她的怀已显了形,而且爱故意的往外腆着,好显出自己的重要。看着自己的肚子,她简直连炕也懒得下。作菜作饭全托付给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汤腊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给弟弟们吃。这个,就费了许多。饭菜而外,她还得吃零食,肚子越显形,她就觉得越须多吃好东西,不能亏着嘴。她不但随时的买零七八碎的,而且嘱咐祥子每天给她带回点儿来。祥子挣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随着他的钱涨落。祥子不能说什么。他病着的时候,花了她的钱,那么一还一报,他当然也得给她花。祥子稍微紧一紧手,她马上会生病,“怀孕就是害九个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她说的也是真话。

到过新年的时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动不了窝,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买东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爱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闷的慌,所以只好多买些东西来看着还舒服些。她口口声声不是为她自己买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还不吃一口哪?自从病后,你就没十分足壮起来;到年底下还不吃,等饿得像个瘪臭虫哪?”祥子不便辩驳,也不会辩驳;及至把东西做好,她一吃便是两三大碗。吃完,又没有运动,她撑得慌,抱着肚子一定说是犯了胎气!

过了年,她无论如何也不准祥子在晚间出去,她不定哪时就生养,她害怕。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的实在岁数来,虽然还不肯明说,可是再也不对他讲,“我只比你大‘一点’了”。她这么闹哄,祥子迷了头。生命的延续不过是生儿养女,祥子心里不由的有点喜欢,即使一点也不需要一个小孩,可是那个将来到自己身上,最简单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铁心的人也得要闭上眼想一想,无论怎么想,这个字总是动心的。祥子,笨手笨脚的,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处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这个奇妙的字,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尊贵,仿佛没有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会是个空的。同时,他想对虎妞尽自己所能的去供给,去伺候,她现在已不是“一”个人;即使她很讨厌,可是在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劳。不过,无论她有多么大的功劳,她的闹腾劲儿可也真没法受。她一会儿一个主意,见神见鬼的乱哄,而祥子必须出去挣钱,需要休息,即使钱可以乱花,他总得安安顿顿的睡一夜,好到明天再去苦曳。她不准他晚上出去,也不准他好好的睡觉,他一点主意也没有,成天际晕晕忽忽的,不知怎样才好。有时候欣喜,有时候着急,有时候烦闷,有时候为欣喜而又要惭愧,有时候为着急而又要自慰,有时候为烦闷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绕着圆圈,把个最简单的人闹得不知道了东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儿拉过了地方,忘了人家雇到哪里!

灯节左右,虎妞决定教祥子去请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收生婆来到,告诉她还不到时候,并且说了些要临盆时的征象。她忍了两天,就又闹腾起来。把收生婆又请了来,还是不到时候。她哭着喊着要去寻死,不能再受这个折磨。祥子一点办法没有,为表明自己尽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暂不去拉车。

一直闹到月底,连祥子也看出来,这是真到了时候,她已经不像人样了。收生婆又来到,给祥子一点暗示,恐怕要难产。虎妞的岁数,这又是头胎,平日缺乏运动,而胎又很大,因为孕期里贪吃油腻;这几项合起来,打算顺顺当当的生产是希望不到的。况且一向没经过医生检查过,胎的部位并没有矫正过;收生婆没有这份手术,可是会说:就怕是横生逆产呀!

在这杂院里,小孩的生与母亲的死已被大家习惯的并为一谈,可是虎妞比别人都更多着些危险,别个妇人都是一直到临盆那一天还操作活动,而且吃得不足,胎不会很大,所以倒能容易生产。她们的危险是在产后的失调,而虎妞却与她们正相反。她的优越正是她的祸患。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连着守了她三天三夜。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并且许下多少誓愿,都没有用。最后,她嗓子已哑,只低唤着“妈哟!妈哟!”收生婆没办法,大家都没办法,还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胜门外去请陈二奶奶——顶着一位虾蟆大仙。陈二奶奶非五块钱不来,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块钱来:“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钱不要紧!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过日子!快去吧!”

陈二奶奶带着“童儿”——四十来岁的一位黄脸大汉——快到掌灯的时候才来到。她有五十来岁,穿着蓝绸子袄,头上戴着红石榴花,和全份的镀金首饰。眼睛直勾勾的,进门先净了手,而后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头,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的看着香苗。忽然连身子都一摇动,打了个极大的冷战,垂下头,闭上眼,半天没动静。屋中连落个针都可以听到,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声。慢慢的,陈二奶奶抬起头来,点着头看了看大家;“童儿”扯了扯祥子,教他赶紧磕头。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觉得磕头总不会出错儿。迷迷忽忽的,他不晓得磕了几个头。立起来,他看着那对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烧透了的红亮香苗,闻着香烟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着这个阵式里会有些好处,呆呆的,他手心上出着凉汗。

虾蟆大仙说话老声老气的,而且有些结巴:“不,不,不要紧!画道催,催,催生符!”

“童儿”急忙递过黄绵纸,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几抓,而后沾着唾沫在纸上画。

画完符,她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欠这孩子的债,所以得受些折磨。祥子晕头打脑的没甚听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陈二奶奶打了个长大的哈欠,闭目楞了会儿,仿佛是大梦初醒的样子睁开了眼。“童儿”赶紧报告大仙的言语。她似乎很喜欢:“今天大仙高兴,爱说话!”然后她指导着祥子怎样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并且给她一丸药,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陈二奶奶热心的等着看看神符的效验,所以祥子得给她预备点饭。祥子把这个托付给小福子去办。小福子给买来热芝麻酱烧饼和酱肘子;陈二奶奶还嫌没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陈二奶奶与“童儿”吃过了东西,虎妞还是翻滚的闹。直闹了一点多钟,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陈二奶奶还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祥子对陈二奶奶的信心已经剩不多了,但是既花了五块钱,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试验试验吧;既不肯打她一顿,那么就依着她的主意办好了,万一有些灵验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晓得求的是什么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诚。看着香火的跳动,他假装在火苗上看见了一些什么形影,心中便祷告着。香越烧越矮,火苗当中露出些黑道来,他把头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发困,他已两三天没得好好的睡了。脖子忽然一软,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烧得剩了不多。他没管到了该立起来的时候没有,拄着地就慢慢立起来,腿已有些发木。

陈二奶奶和“童儿”已经偷偷的溜了。

祥子没顾得恨她,而急忙过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极不好办的时候。虎妞只剩下大口的咽气,已经不会出声。收生婆告诉他,想法子到医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经用尽。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张着大嘴哭起来。小福子也落着泪,可是处在帮忙的地位,她到底心里还清楚一点。“祥哥!先别哭!我去上医院问问吧?”

没管祥子听见了没有,她抹着泪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点钟。跑回来,她已喘得说不上来话。扶着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说出来:医生来一趟是十块钱,只是看看,并不管接生。接生是二十块,要是难产的话,得到医院去,那就得几十块了。“祥哥!你看怎办呢?!”

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虎妞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

二十

祥子的车卖了!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死人总得抬出去,连开张殃榜也得花钱。

祥子像傻了一般,看着大家忙乱,他只管往外掏钱。他的眼红得可怕,眼角堆着一团黄白的眵目糊;耳朵发聋,楞楞磕磕的随着大家乱转,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

跟着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还顾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没有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弟,一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拦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着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没有哭。他的脑中像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烧干,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知那是干什么呢。直到“头儿”过来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给收拾好。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不能再动。眼睛干巴巴的闭不上,他呆呆的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顶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样好。他出去买了包“黄狮子”烟来。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支烟;并不爱吸。呆呆的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着他。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此时,就是他看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

“你打算怎办呢?”

“啊?”他好像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他顾不得想办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没能说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我想……”她只说出这么点来。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他愿意随便的说;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

“我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说祥子,你还算人吗?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什么玩艺!”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气。他赶上一步去。四只红眼睛对了光,好像要在空气中激触,发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像提拉着个孩子似的,掷出老远。

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假装。经过一摔,他醒过来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对手。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么坐着。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的说了:“我管教儿女,与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摸搜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么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服带器具全卖。他叫来个“打鼓儿的”,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铺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仿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么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屋里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这是干什么呢?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何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铺盖和那几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铺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好车厂子,再来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铺盖,看见她的眼已哭肿。他不会说什么,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么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这样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他的脸臌满起来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么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没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像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脚垫下面摸去。点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看着,然后点点头,仿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拼命的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大家。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的说:“再买!”赶上大家赌钱,他不像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他们喝酒,他也陪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现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个“公议儿”。不但是出了钱,他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在这里人们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永远放在贴着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将来有什么灾患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上,总得有个预备。人并不是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事都轻闲;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不像原先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了。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想拼命——像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二个儿女。最近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庭。在雍和宫附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一个车夫——就是祥子。

祥子很喜欢这个事。先说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其余的两间作为下房。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个半红的枣儿。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这头扫到那头,非常的省事。没有花草可浇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是他晓得枣树是多么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不便动手。

别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来,祥子只须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像避难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让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说,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么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的休息时间。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像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心,仿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

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像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像个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像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像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候。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像从前那么结实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像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劲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及至他听到杨妈骂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x,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杨妈走后,他等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像香花那样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不捡着呢?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没法拒绝。他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没主意。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他好像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续往下作。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像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样的大胆,他莫名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有他那样的丈夫,她作什么也没过错。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他胆子大起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天,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老妈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惩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老猴子并没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得劲儿。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悔使他对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子这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耍点俏皮,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是有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丁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一会儿。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在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像特别的亮起来。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汽车迎头来了,卷起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汽车也没了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呢?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许汽车横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讲到胡同口“上”,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好,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多少钱?”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货,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车只是辆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块,他决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完事。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里埋,不敢再起来。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如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狂风怕日落,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一会儿,天便黑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胡芦的小跑着。他知道这不像样儿,可是,不像样就不像样吧;像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这不是拉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掸子,拼命的追着狗打。一直把狗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我怕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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