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安静得出奇。
有风掠过,带起树枝间的一小阵喧闹,看那叶子碰碰叶子,互相打个招呼后,慢慢地又安静下来。
没有鸟儿飞过。
也没有爱爬来爬去的小虫,在树干上留下一道爬行的痕迹。
唯一的一只蝴蝶颤抖地飞过。
落在金色的发间。
“希德?”
“……”
睁开眼。
太阳光铺满他一身,晒得他浑身发烫。
希德偏头,闻到青涩的泥土味道,又闻到皮肤上暖燥燥的香气,像是从出生起便伴随着他的,灵魂里的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蝴蝶飞走了。
希德慢慢坐起身。
史蒂夫单膝跪在一旁,拿着一把小铁锹在挖着什么。
挑出来的深色泥土,轻快地飞了一点在希德光白的脚背上,带着一点,地层深处的冷淡的温度。
希德眯起眼睛,左右晃了晃脚。
泥土掉下去。
“我们等会该走了。”
史蒂夫将小树埋进刚刚挖好的坑里,对希德说道:“娜塔莎让我们带点东西回去。”
“什么?”
“带点吃的。”
希德站起身,踉踉跄跄地,不平稳地往前走了两小步,然后弯腰扑在史蒂夫背上,脸颊压着史蒂夫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嗯……我们回去吧。”
史蒂夫收拾好东西,提着小桶,背好希德站起身,最后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刚刚种下的小树。
希德向远处看去——
这是史蒂夫种下的第四棵树。
死了好多人。
堆积起来的尘屑是一座座的小山,风也吹不动,雨也冲不走,静静地站在那里成为人类历史上最沉痛最沉重的墓碑。
希德在一旁看着,作为外人的他,却早就难以抽身。
史蒂夫背着希德往路边走。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只是互相关注着彼此的呼吸。
史蒂夫的呼吸是平稳沉着的。
希德的呼吸却是仓促的,不稳定的。
希德身体变差了。
他本该也成为碎屑消失在这世间,但是灭霸让他活下来了。
像腐朽的尸体一样活着。
希德抬手摸了摸额头——他一头虚汗,面色苍白地伏在史蒂夫背上,忽然非常地委屈,非常地愤怒。
无法复仇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这幅身体……如何复仇?如何?如何?
城市变成了苍凉沉寂的坟场。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每分每秒住在一起,在同一张床上睡去,但在这同一张床上,只有活人痛苦地从噩梦中醒来。
生和死的界限无限地被模糊开。
痛苦的星球和痛苦的宇宙。
“还不如死了。”
希德冷冷地说道。
他自暴自弃的情绪惊吓到了史蒂夫——这个从未曾畏惧过谁的男人,突然间就开始畏惧希德身上的某种东西,那估计是种不得善终的诅咒。
“你不能这样。”史蒂夫说道:“希德,你不能这样。”
“……”
希德没有活下去的。
系统不知所踪,但是却还是给他留下了那几乎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生命。
可这有什么用呢?
希德想——活着还不如死了。
史蒂夫感到无力。
他背着希德像是背着全世界那样沉重。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急急地响起来。
史蒂夫微微弯腰放下手里的桶,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是娜塔莎打过来的。
她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低沉。
“他们在英国的医院找到了佩铂的女儿……佩铂在化成灰烬前,刚刚生下她。”
“她现在是个孤儿,英国那边实在是没有人能照顾好她,所以找上了我们,想问问斯塔克在不在……”
托尼至今仍然没有消息。
希德痛苦地闭上眼。
距离灭霸打响响指之时已过去了四个月。
如他所想,整个宇宙中的生命只剩下原来的一半。
原本喧闹的世界安静下来。
活人也不愿意再说什么,他们保持安静。
史蒂夫感觉到肩上有一点湿意。
他叹了口气,对娜塔莎说了什么之后,挂了电话。
他背着希德默默往前走。
“……”
复仇者基地里只剩下史蒂夫几个人活动。
索尔带着他剩下不多的子民,一言不发地消失在海面上,班纳待在大学里浑浑噩噩,罗德一刻不停地在宇宙间寻找托尼,巴顿至今不知所踪……
复仇者这具原本伟大而坚不可摧的巨人倒下了,被击垮,被肢解,被践踏。
看着这具正渐渐在腐烂的尸体,对于自己的无力,娜塔莎感到痛苦与绝望。
这本该是她最后的归属。
但奈何人的命运永远无法真正掌握在人的手中——为何会这样?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难道她真的必须是孤苦无依?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这里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都会开着……好吧,嗯,知道……那你早点回来……”
嘟——
娜塔莎听着电话筒那边传来的挂断音,她像是迟暮的老人一般缓缓放下电话筒。
她坐在乱成一团的办公桌上。
偌大的工作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那满地散乱的资料和烟头,身旁的咖啡杯里,泡着的是托尼原本藏在柜子里的名酒。
娜塔莎搭在桌边的脚晃了晃,忍不住咬紧牙关,感觉到一条血管沿着紧绷的面部肌肉,一直刺痛到太阳穴。
她匆忙地抽出一支烟点燃,夹在指尖,看着烟缓缓燃尽。
她呼吸着烟雾。
一时间各种痛苦得到了缓解。
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史蒂夫孤身一人走进来,手上还提着那只铁皮桶,桶里的工具叮叮当当地响着。
他们对视一眼。
娜塔莎问:“希德呢?”
史蒂夫摇了一下头,又愣住,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表达什么。
“他去休息室看佩铂的孩子了。”
“……”
“他还是那吗?”
“嗯。”
“你得……你得好好陪陪他。”
“我知道。”
史蒂夫抬头看了看娜塔莎夹在指尖的烟。
娜塔莎这才反过来似的,连忙伸手,将烟按在桌子上灭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史蒂夫解释了一声:“你……随你。”
又是一阵沉默。
娜塔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然后在史蒂夫不注意的时候,飞快擦掉了脸颊上的泪光。
“罗德那里还是没有消息。”
“……”
“托尼他——”
娜塔莎哽咽了一下。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没人愿意回答。
回答了,便是在化脓的伤口上撒盐。
“我相信托尼。”
只有史蒂夫依旧坚强可靠:“我们都应该相信托尼,我们要坚持我们的坚持——娜塔莎,不要轻言放弃。”
他的蓝眼睛里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勇气,是人类精神最伟大的赞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她有名字吗?”
“没有。”
“那你们叫她什么?”
“小佩铂。”
“哦,我知道,是她母亲的名字。”
希德静静地坐在摇篮旁,看着睡得很安稳的小婴儿,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推了一下摇篮——摇篮上的小铃铛一晃。
清脆的响声一点一点。
让人心情愉悦。
护工正在弯腰收拾箱子里,那些从英国带过来的属于小佩铂的东西。
她慢吞吞地说道:“她父亲是英国人,也在那场战斗中……变成灰不知道飞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去了。”
“波兹小姐,是在我面前化成灰的。”
护工一顿,像是难以承受回忆这一切所带来的痛苦。
“真可怕。”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在遭受着一种精神忧郁的困扰。
许多人眼看着亲人朋友化成灰烬。
许多人甚至来不及见亲人朋友的尸体的最后一面。
“孤儿院里挤满了小孩。”
护工收拾完东西后,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和希德聊起英国的现状:“孩子们好像在上帝的仁慈下都活下来了,但是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突然间和许多同龄人一般成了孤儿。”
“能让亲人接走的都接走了……”
“剩下的就都是真正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
护工忽然伤心起来:“也许我也不该活着。”
“把我这苟活着的机会,给我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我不想做孤儿。”
“……”
护工后来走了。
留下希德一个人坐在摇篮边上发呆。
他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片空白地盯着摇篮里那张稚嫩的脸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