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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寻劫(2 / 2)

阳明先生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道:“斗力不若斗智。”

这时一阵风吹来,将屋檐上一片积雪吹得滑落下来,“啪”一声落到地上,摔成一片雪沫。阳明先生扭头看了看,低低道:“巽二乍至,滕六不远。天色也已不早,小妹,你陪我小酌两杯吧,正好细细商议此事,也借此为你壮行,祝你顺利取得魏蛇的首级。”

巽二是风神,滕六是雪神。唐时牛僧孺《玄怪录》即记此二名。阳明先生说的是杀人之事,谈吐却依然文绉绉的,而魏彬的首级仿佛已是唾手可得。少芸有些忍俊不禁,躬身道:“谨遵夫子教。”

就在阳明先生与少芸在书房小酌,商议着如何杀魏彬之际,魏彬自己也正在宅中后院楼上小饮,一边看着院中那几本被积雪压得有些下垂的檀香梅。

魏彬的宅第甚是清雅,后院中花木也多,但魏彬独受这檀香梅。檀香梅其实并非梅花,乃是种腊梅。在花谱之中,腊梅品第极低,因此时人甚至称之为“狗蝇花”。然而事事都有例外,檀香梅虽然也是腊梅,却大为不同。宋范成大《范村梅谱》中即曰:“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

魏彬虽然身为阉人,又曾执掌锦衣卫,但却是个颇为自命风雅之人。饮酒向来小酌,不作牛饮;食馔务求精洁,不必奢华。如果不知他的身份,旁人见了也只认作那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儒士。因此在魏彬心中,自己亦如这狗蝇花中的檀香梅,出淤泥而不染,必将出人头地。只是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当初在刘瑾手下时便兢兢业业,万事唯刘公公马首是瞻。待张永用权谋除掉了刘瑾后,魏彬马上就改换门庭,成了张公公麾下的忠犬。不过在魏彬心中,却也仍是觉得门前风景年年换,门里依然是旧人。不管是谁的麾下,只消无碍自己这花间一壶酒,便是足矣。

因为,当中坐着的,未必就不是自己。

酒十分清冽甘醇,但魏彬很是节制,纵然微醺也仍是保持清醒。他想的,仍是那天宫中的事。

趁夜烧去豹房西番馆一带,是奉了张永之命。纵然心底有些不甘受张永驱使,但魏彬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做了。以魏彬之能,这当然也不算太难的事,然而当时还是出了一点意外,在离开西苑的蜈蚣桥上,竟会遇上那个衣着怪异之人。原本只道那是个运气不好的宫中侍卫,魏彬打算一剑将那人杀了后往太液池里一扔。然而甫一交手,那人竟然强得出乎意料之外,便是魏彬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魏彬因为扮成了宫中守卫,身上并不曾带自己的独门惯用武器,又急着脱身,然而回来后细想,越来越觉得不对。魏彬也见过宫中侍卫,却从未见过侍卫有穿这种斗篷的,而那人的身手,分明又是当初的兄弟会一脉……

难道那夜遇到的,就是少芸?

魏彬有点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巧法,但越想越有可能。中原兄弟会在大礼议后几乎被连根拔起,纵然还有一些极隐密的残党,也只是一些小角色了,多半不会有潜入皇宫的本领。唯一有此能,也有此心的,只能是少芸一个。如果真个有如此之巧的话,自己实在是错过了一个天赐良机了。

正自想着,他又待小饮一口定定神,却忽地站了起来,警觉地看向身后的楼梯。

楼梯上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魏彬独酌之时,便关照过下人不得随意打扰自己。现在这个人居然好整以暇地拾级而上,竟似毫无顾忌,魏彬自是颇有些恼怒,左手也伸进了右手袖中。只是待看到上楼之人,他马上便泄了气,忙不迭上前两步,伏倒在楼板上道:“督公。”

上来的,正是提督京师十二团营的张永。虽然天气甚寒,但张永穿着一领夹衣,神情自若。见魏彬跪下了,便道:“起来吧,魏彬。”

魏彬站了起来,却不敢再行坐下。张永见窗前小案的泥炉上还温着一壶酒,却无下酒之物,微微一笑道:“魏彬,你倒是风雅,对梅花下酒。”

虽然张永说得很是温和,魏彬却觉脊背后都是一阵难忍的寒意。他待张永坐下了,这才坐到一边,轻声道:“督公,上月您吩咐我之事,魏彬已然办妥。”

张永点了点头道:“我也听到了,你办得很好,不留丝毫首尾。”

上个月张永命魏彬潜入西苑放火将西番馆烧了。此处虽已废弃,有价值的东西也早就搬走了,可少芸毕竟在此处待过两年,难保她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藏,所以索性趁早将其毁去。他一回来便已听得西苑失火之事,那些守卫发现火起赶到时,西苑已然烧作了一片白地。先帝宾天之后,西苑便已废弃,连当初西苑中养着的几头豹子也都已经移走了。因此这场火虽然不小,却没伤人。何况西苑僻处禁宫的西南角,又有太液池相隔,火势再大也不会殃及别处,因此虽然失了火,就算当今陛下也没当一回事。

魏彬暗暗舒了口气。他见张永的神情仍然甚是凝重,小心道:“督公,还有少芸下落之事,目前尚无头绪。”

张永看了魏彬一眼,眼神也并无什么异样,但魏彬仍是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虽然同是驺虞组八虎之一,若论官职也相去不甚远,但魏彬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人的身份实是有着天渊之别。当初刘瑾正是未能看清此人,最终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他自是不想步刘瑾的后尘,一直肃立在侧,神情越发恭顺。

“魏彬,少芸这婆娘,定然已到京中了。”

魏彬一怔,但神情仍无异样,问道:“督公得到什么新消息了?”

“不曾。”

魏彬又是一怔,心道既然根本没消息,为什么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却听张永接道:“正因为全无消息,所以越发奇怪。这婆娘一上岸,形踪便已露了。只是高凤折在她手下后,她反倒行踪全无,再找不到丝毫破绽,定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魏彬沉吟了片刻,喃喃道:“有人暗中助她?督公,有谁还能有这等胆子?”

张永鼻子里轻轻一哼,看向魏彬道:“魏彬,三年前兄弟会被你连根拔起时,那首脑应该是死在你手上的吧?”

魏彬因为最擅追踪之术,三年前借大礼议之名,他们驺虞组向兄弟会发起了致命一击。凭借魏彬这一手追踪的本领,京城的兄弟会成员被搜检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个。当时魏彬还记得最后追到了兄弟会的总会,那首领拼命反抗,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剑下。他道:“是。督公,此人名叫洪立威……”

张永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洪立威只是个小人物,在他背后,定然还有人在。”

驺虞组与兄弟会的争斗,已然绵延上千年。还是战国之时,驺虞组的前身因为辅佐秦始皇扫平六国,便与当时立志要推翻秦朝的兄弟会结仇。

世上万物,必须井井有条,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一步。这个信念一直传承到张永这一代,千年来都不曾变过。正因为他们崇尚强权,而兄弟会却宣称“万事可为”,自然与他们格格不入,每每会拔剑而起。因此从魏羽刺杀秦王开始,兄弟会便成了张永的先辈们竭力打击的对象。此后列朝列代,更是争斗不息,有时这一方占上风,有时另一边得了优势。这么多年来双方一直生死相拼,但也一直势均力敌,如今兄弟会这等几遭斩草除根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如果能够彻底除灭兄弟会,那将是从未有过的壮举。便是张永,一想到这些也有点激动。他也知道,欧罗巴兄弟会组织中首领被称为“导师”。导师不除,兄弟会总会死灰复燃。大明这个兄弟会虽然有所不同,但肯定也有这般一个人在。那洪立威的本领固然不错,却要逊于逃走的朱九渊。固然导师未必就是兄弟会中的最强者,张永也曾听皮洛斯先生说起过,但此事总让张永一直介怀。

本领可以不是最强,但一个组织的首领,定要有领袖群伦的气度,否则难以服众。张永看到那洪立威时,已是一具千创百孔的尸体了。魏彬出手,向来都不让旁人窥视,便是张永都不曾见过。能让魏彬下此重手者,自然不是弱者,可是那也仅仅是个勇者而已,张永怎么都无法相信那个洪立威便是兄弟会的大首领。这怀疑已然纠缠了他好几年了,这几年里他已然竭尽全力地搜查兄弟会残党,但都一无所得。有时张永都不得不觉得也许自己真个错了,兄弟会的确已经被彻底铲除。然而少芸的归来却从侧面证实了他的怀疑其实是对的,那个神秘的首领逃过了大礼议期间的天罗地网,现在终于重新浮出了水面。

张永的话音甫落,魏彬却微微一颔首道:“督公所言极是,我也一直如此觉得。”

他只是顺口说出,但刚一出口,心头便是一沉,忖道:“糟糕!我怎的如此大意?”他生性精细,做事更是谨慎,知道张永猜忌心极重,因此向来都是小心翼翼,从来不做什么遭忌之事。但方才这一句,实是表明自己其实也早就看出了兄弟会首领另有其人,可那洪立威死在自己手上,自己却一直不说,这等事岂不犯了张永的大忌?只是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马上接道:“只是这些年来苦无证据,不敢妄言。听得督公所言,这才茅塞顿开。”

张永倒也没有注意他这等隐密心思,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院中那一本檀香梅,忽然轻声道:“不管此人是谁,总要将他揪出来。魏彬,谷大用很快就会将鼎器采办齐全,岱舆计划即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先行者之盒,此事可有眉目了?”

张永的声音极是温和,毫无半点恚意,但魏彬的脊背上又是一阵阴寒。他自己便不是个让人见了如沐春风的人,可在张永面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心头那一丝惧意,当年刘公公被处凌迟之刑的场景仍在他心头。这固然不是因为刘公公受刑时的惨状,而是先前张永在刘公公面那副恭顺忠实的样子,以及反戈一击时的决绝,让魏彬自愧不如。张永交给他的两件事,一是烧毁西番馆。二是找到少芸,夺下她那个先行者之盒。第一件事自己做得甚是完美,但少芸和先行者之盒的下落,却是连一点头绪都还没有。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魏彬遵命。只是督公,那盒子真的在少芸身上吗?”

“皮洛斯先生已传来消息,这盒子原先在埃齐奥处,而埃齐奥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少芸这婆娘。此后盒子不知下落,所以定是交给她了。只是……”

张永眯了眯眼,从眼皮的细缝里看了看窗外。这样似乎能看得更清晰一些,也能让思路更清晰一些。他又道:“那盒子虽然不算大,但随身携带定然不便,她定然交给了背后之人。所以杀这婆娘倒是余事,挖出她背后之人,方是大事。”

此时张永已走到了楼梯口,刚走下一级,忽然又站住了,回头道:“魏彬,杀人手段,想必你不曾忘了吧?”

魏彬道:“督公,小人不敢忘。”

“自然,我也不曾忘。”

这最后一句话,让魏彬不禁毛骨悚然。看着张永的背影,他唯有垂头道:“是,是,谨遵督公命。”

张永走到楼下时,向来不离他左右的丘聚一直等在那儿,跟着张永走出了魏彬的宅院。

一走出魏家的院子,天空中扑簌簌地又下起雪来。这已是春日的雪了,轻得不似是雨水凝成,倒真似柳絮一般,落在身上也并不觉得如何冷。

张永看了看天,喃喃道:“二月了。下月,谢阁老便要复阁了。”

谢阁老,即是名臣谢迁。弘治朝时与李东阳、刘健合称三贤相,有“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之称。刘瑾当朝时,因为谢迁请诛刘瑾,遭刘瑾陷害而致仕。嘉靖帝登基后,召谢迁重新入阁,谢迁屡辞不果,只得赴京,三月就正式复阁。

从正德十六年开始的大礼议之争,到现在仍未完全结束。张永借大礼议消灭了中原兄弟会,但他也知道朝中仍有不少人对此大为不满,谢迁便是其中之一。从正德元年谢迁与李东阳、刘健一同上表请诛八虎开始,他们就与张永成为势不两立的仇人。而作为三朝元老,就算是张永,自觉也不能轻易对这老人下手,因此谢迁入阁后便难以对这些人定罪。现在的首要之事,已不是搜捕少芸,而是如何对付谢迁了。好在谢迁年事已高,定然不能长为阁老。只消动用手段迫使谢迁去职,大礼议之争便可尘埃落定。只不过这还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正好趁机找出少芸背后之人,得到那个盒子,如此岱舆计划功德圆满便指日可待。而魏彬……

张永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异样。对这个驺虞组的得力干将,他既倚若干城,可更多的,却是有若芒刺在背。此人的确很强,但也太强了,强得让张永感受到了威胁。张永自己也是扳倒了刘瑾才坐上了驺虞组首席的,他年纪虽已不小,却也并无让贤之心。只是,魏彬只怕并不这么想。

张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魏彬不经意中漏出的那句无心之语:“……我也一直如此觉得。”

原来此人也早就怀疑洪立威并非首领了,却一直隐忍不说。魏彬这么做,一方面是要居剿灭兄弟会的首功;二来定是不想露出锋芒而遭自己之忌。心思如此深沉,必非池中之物,也许,这个人会比少芸更加危险……

“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丘聚听得张永忽然嘟囔了一句,他不学无术,也听不懂这句《老子》,只道是跟自己说话,问道:“督公,有何吩咐?”

张永这才省得自己原来说出声来了,摇了摇头道:“没事。”却又道:“马永成现在在哪儿了?”

“他奉督公之命正在回京途中,过几天便到。”

张永微微颔了颔首,说道:“给他发条令,让他沿途查探少芸那婆娘的下落,再过五日回京。”

听得张永这般说,丘聚不由一怔,忖道:“督公这话何意?”

他们八虎之中,本来也非铁板一块,当初的八虎首领刘瑾便是死在张永手中。而刚死的高凤与谷大用也素不相能,不过马永成与魏彬倒没什么矛盾,两人还颇有交情,他二人联手自是比当初让高凤与谷大用联手更合适一些。而且这两人一个精擅追踪术,一个则辣手无情,组成一队倒是相得益彰。只是张永此命实是有意拖慢马永成入京的行程,丘聚实是不知其中深意。如果少芸尚未到京中还好,若是她已经来了,岂不是给了她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只是他自知权谋算度都远不及张永,向来自甘成为张永的贴身侍卫,因此也不去多想了。

这两人沿着长街走去,雪却渐渐大了起来。这一场春雪也不知要下到何时,只见京城的屋顶渐渐变白,而暮色亦渐渐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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