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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倒脱靴(1 / 2)

“遵督公命。”

马永行向张永行了一礼,站起来立在一边。魏彬是三月十三日被杀,本来他在三月十一日便能抵达,可因为收到张永急命,在路上耽搁了数日,直到三月十五日才回到北京。一回京城,他听到魏彬被杀的消息,马上便赶了过来,向张永请缨誓要搜杀少芸。

马永成以心性残忍出名,杀人无算,因此得了个“屠”的诨号。虽然性情相差甚远,但马永成偏生与魏彬是难得的至交,虽然也有过争功,交情总是不减。当初魏彬从征宁夏,战后叙功,魏彬自己因为是太监,不能封爵,依例为弟弟魏英要了个镇安伯的爵位,却也为马永成的兄长马永山讨了平凉伯之封。这等交情,马永成却也一直铭记在心。

马永成一张脸向来和刷了层糨糊差不多,但在说起魏彬被杀时,他的颊上却也抽动了一下。张永视若不觉,说道:“壮哉。马公公,我要外出一趟,此事便托付于你了,定要将少芸这婆娘绳之以法。”

马永成生得人高马大,但声音却几乎是八虎中最尖利的一个,纵然说得再慷慨激昂,也实难听出“壮哉”二字来。不过马永成倒是却之不恭,道:“请督公放心,永成定会在京中挖地三尺,叫这婆娘求死不成的。”说着,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颇为特异,看去舌上长了许多倒钩,倒如虎豹之类的猛兽一般。他们八个太监被称为“八虎”,主要还是对他们有权势的比喻,倒是马永成,真个隐隐有猛兽之形。然而他口气虽大,这声音却越发尖利,听起来也更加不中听。

张永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马公公,若少芸这婆娘不在京中呢?难道将整个大明都挖地三尺?”

马永成心想就算将大明尽数挖个底朝天又如何?不过他虽然粗鲁残忍,也知张永这话实是别有深意,说道:“永成愚鲁,还请督公明教。”

张永轻轻吸了口气。春已归来,此时门外的几本梅花都已开得繁盛,连风中都隐隐约约有一股甜香。他缓缓道:“这婆娘能伤魏彬,实非寻常之辈,自不能以寻常度之。马公公,你要小心为是。”

离开马永成的府邸,当张永与丘聚坐回那廿四人大轿中后,丘聚小声道:“督公,真的便都交给马永成吗?”

马永成最为残忍,但也最不堪大用。这个人性情急躁,若以行伍喻之,此人就只能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不是运筹帷幄的智将。几人中最有才干的魏彬如此轻易就被少芸除掉了,马永成又在气头上,头脑一热更是会不识轻重。把这事都交给他的话,轻则也不过没什么成果,重的话只怕没几天又让少芸干掉了。丘聚自知并非足智多谋之人,因此他虽然也是有品级的太监,却向来甘当张永的跟班,张永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他嘴上虽然没说出来,心里终在嘀咕。魏彬与马永成二人是难得的莫逆之交,虽然两人也要争功,却终能配合无间。这事先前若是马永成与魏彬联手,说不定已经将少芸捉住了,最不济两人有个照应,魏彬就算中了圈套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如今魏彬已然被杀,更应集中力量将少芸尽快捉住方为上策,张永却在这当口说要去岱舆岛一次。丘聚自觉远不及张永足智多谋,但此事连他自己都看得出来,真不知张永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

这话丘聚自然不敢直说,但这般说话的口风,张永实是一清二楚。他小声道:“丘彬,魏彬被杀的伤口情形,你可还记得?”

魏彬的尸身,张永一样亲自验过。当时也测了伤口,张永将数据顺口报出,丘聚除了武功以外,记性也是极好,说道:“伤口深三寸一分,死因为伤及心脏,刺穿左肺。”

张永道:“正是。魏彬身上没第二处伤,可见少芸只以一招便已得手。丘聚,若是你出手,你能一招间便杀了魏彬吗?”

丘聚怔了怔,喃喃道:“难道,这婆娘武功真到了这般田地?”

魏彬的本领,丘聚自是知根知柢。将缠臂金这等奇技淫巧除外,单以魏彬的剑术,丘聚就也颇为佩服。八虎诸人,都可算得高手,算起来,除了张永以外,余下五人中便以魏彬和自己剑术最高。虽然丘聚向来自负,但若要他一招杀了魏彬,他自知这绝无可能。但高凤被杀,尚可以说是技不如人,杀他的另有一人。但魏彬却是实打实为少芸所杀,而且是魏彬那个跟班太监亲眼所见。

张永哼了一声:“这婆娘武功是比当初高了不少,却也高不过魏彬去。只是魏彬并不是死于武功,而是死在了计谋之下。这条计环环相扣,难怪魏彬中计后再无还手之力。”

丘聚一怔,问道:“督公,魏彬被杀的那法通寺,一共就四个缺牙的秃厮,难道他们是少芸那婆娘一党?”

张永冷笑道:“那四个秃驴若能动手,真是笑话了。丘聚,你想必不知五十年前法通寺增修净土禅堂的缘故了吧?”

丘聚摇了摇头道:“不知。”

“净土禅堂乃成化三年由御马监太监刘瑄、内宫监太监马华捐资修建。当时法通寺有个自称琉璃光的番僧挂单,这番僧供奉一尊药师王佛等身像,说是此像素有灵异,能为信众取药治病,名噪一时。刘公公与马公公两位为其所惑,所以就有了指贤修建一事。”

丘聚道:“还有这事?那这个什么药师王真个有灵?”

张永道:“因为当时那琉璃光亲身试法,将一盆药丸使求药信众捧到那佛像前,说是病若有救,药师王像便能从盆中取药丸在手。当时人们见到果然有药丸跳起,被药师王像抓在掌中。众目睽睽,自不会假,因此才会如此为人崇信。”

丘聚皱了皱眉。他仍然不明白张永所说的这则佚事与魏彬中计被杀有什么关系。张永却似知道他心思一般,接道:“原来那药师王佛等身像的手掌,却是一块磁力极强的磁石。那琉璃光也会些粗浅医道,故意将有些药丸中掺杂铁粉,如此佛像便似能自行取药了。这事后来败露,法通寺名声大坏,香火便一落千丈,以至破败如此。当时琉璃光被逐出寺院,但那尊药师王像却一直留在了寺中。少芸那婆娘用计引魏彬入法通寺,便是借这药师王像收去了魏彬的摄魂针与缠臂金,自己却用了不被磁石所引的武器下手,这才得以成功。”

丘聚这才恍然大悟,叹道:“这婆娘,倒真是个奢遮人物。”

这等圈套,也只有对魏彬才有效,若是自己的快剑,法通寺的药师王佛等身像就算磁力再强,也没多大影响。少芸这么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竟能因地制宜,设下如此丝丝入扣的圈套,让丘聚也不禁暗暗赞叹。

张永道:“先前我故意将马永成留给这婆娘,她偏生先对付魏彬,实是棋高一招。只是现在她多半会认为我在想她要对付马永成了,我偏用而示之不用,打她个措手不及。”说到这儿,他嘴角又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现在,我们还是尽快赶往岱舆岛。”

“去岱舆岛?”

丘聚心头又是一惊。先前听张永说要外出一趟,他也没多想,没想到张永竟是要去岱舆岛。他道:“督公,难道就要动用……那个了?”

“若我的估算无大错的话,应该很快就是动用之时了。”张永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顿了顿又道,“那个人的影子,已经出现了。”

丘聚正想问哪个人,眼睛一瞥,却见张永目光中有些异样,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督公说的是少芸背后那人。只是我一点头绪都摸不到,督公却说看到他影子了。

与少芸相比,让张永真正忌惮的,还是少芸背后这个主谋之人。如果以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此人已经浮现出来了。知道法通寺里有那尊磁石做的药师王佛等身像的,绝对不会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至少也应该是五十岁了,而且必定读书甚多,所以才会知晓五十年前这么一件小事,并且活用到计策之中。用这两个条件,已然可以将张永手头那份怀疑对象的名单筛除一半以上。同时八虎中魏彬是个不贪财而好学的异数,此等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便如张永自己一般。当初张永以隐忍为武器,最终扳倒了刘瑾,安知魏彬会不会将来也玩这一手?此番不论是魏彬擒住少芸,或者借少芸之手除掉魏彬,都是张永乐于看到的结果。何况少芸背后那人所设的计策如此精微,魏彬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被解决了,可见她背后这人极是了得,这个厉害人物却也因此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让张永立刻捕捉到了因为计策过于精微,反而使得他无法再无声无息地隐身在少芸背后了。而且,这幕后者所布之计中,不知不觉地还有一处破绽:查阅单。这张查阅单诱出了魏彬,却也证明了一件事,便是先行者之盒正是在此人手上。通过这一丝线索,揪出此人来应该时日不远。而今最要紧的,倒是找到他后该如何对付。张永算度之下,最有把握的,便是动用岱舆岛上的……

这一手正是皮洛斯先生所言的“一石二鸟”之计,此中深意,实不足向外人道也,张永自也不去向丘聚细说。这条计策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这架天平上再添上马永成这块砝码,那这个幕后者的斤两定然便能秤得。届时,便是自己与这个平生最大敌人的最后对决,而岱舆计划也即将功德圆满。

那个理想,说不定真会成为现实吧?张永纵然已经年过花甲,但眼中却又闪烁起了少年时的神采。

当三月十五日马永成抵达北京时,少芸却在赶往城西的白塔寺城外的鲍记茶社。

饮茶向来被看成清事,茶社也多半是清静之地,但鲍记茶社却是个闹哄哄的所在。原来白塔寺正名应是妙应寺,因为寺中有一座出名的白塔,因此俗称如此。这座寺本是元世祖忽必烈所建,当初占地极大,据说是以白塔为中心,向四周射箭,以箭矢落地之处为界。不过后来因为失火,妙应寺毁于一炬,到了国朝宣宗皇帝时重建,规模已小得多了。只是小虽小,却也成了赶庙会的所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白塔寺这场庙会便会聚集四方百姓,有来进香的,也有做小买卖的,真个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其实赶庙会的进香反是顺便的余事,凑热闹倒是正事,货担摆得密密麻麻,而来往之人也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这么多人,不论是做小买卖还是看热闹,累了都喜欢来茶社歇个脚、喝口茶,所以鲍记茶社总是比菜市场还热闹。

白塔寺乃是西番寺,所以鲍记茶社也有些不同。除了常见的香片、龙井,也卖番僧爱喝的酥油茶,寺中那些番僧抽空了也会来喝上两碗解解乏。对于平常茶馆,雅座寻常点的是按数字排序,特别点的就是按千字文来排。这茶馆因为紧贴白塔寺,六个雅座却是按“唵嘛呢叭咪吽”这六字大明咒来排。只是茶博士虽然常年在白塔寺外听着番僧们唱经,一说起这六字,却说是“‘俺那里把你哄’这六号雅座,小哥要坐哪一座”?

听得西番僧人这六字真言竟被茶博士这等读法,少芸险些笑出声来。她是收到了密信后马上赶来的,密信说是“吽”字座,那便是茶博士所言的“哄”座了。

这密信正是以心社独有的花押式密文所写,旁人根本看不懂,见了也只道是封寻常寒暄的信件,附了个大大的花押。当初懂这密文的,亦不过是朱九渊先生和阳明先生的大弟子洪立威等少数几人,现在只怕就只有阳明先生和少芸自己能够看懂了。阳明先生谨慎之极,诱杀魏彬之计,便是以密文写好后交给少芸,让她依计行事,以防走漏风声。魏彬果然中计伏诛,顺利得让少芸几乎不敢相信,也让她反而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莫非赶回山阴去聆命?正在这时候,却意外收到了这密信,要她来鲍记茶社见一个人。

知道她在北京城落脚之处的,只有阳明先生一个。当初北京是心社总部,但心社被摧毁得极其彻底,以致阳明先生孤掌难鸣,这两年也只能深藏不露。难道还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心社残党?

来鲍记茶社喝茶吃点心的,多半是些贩夫走卒,甚是吵闹,但总有些进香的达官贵人或女眷也要喝口茶解解乏,所以虽然雅座和大堂不过一墙之隔,此间却是清静得有些意外。那“吽”字座的门口便镶着个梵文的“吽”字,门上只挂了张门帘。透过门帘缝,能看到有个人正坐在靠窗的座前。只不过因为背对着门,看不到面目。

这人究竟是谁?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尽管那封密信不可能有别人会写,只是她也知道阳明先生应该不会来京中的。难道阳明先生还派了另一个人?她实在不知有谁还能如此得夫子的信任。

她正在门口犹豫,屋里那人也不回头,却似脑后生了眼睛一般低声道:“小妹。”

一听这声音,少芸伸手要掀门帘的手不由一颤。这正是阳明先生的声音!她一把掀开了门帘,快步走到窗前那人对面,坐在茶案前的,还不正是阳明先生!她极是意外,低声道:“夫子……”刚说了两字便觉有些失言。自己的身份,对八虎来说并不是秘密,但阳明先生的身份却万万不能泄露。阳明先生居然亲自来京,还约了这么个人多口杂的地方见面,她实是万万想不到。万一有八虎的眼线在侧,岂不是大势已去?

她正在犹豫,阳明先生却淡淡一笑道:“小妹,不必如此拘束。我已看过,此番并不似在山阴卧龙山那回有人盯着你,放心吧。”

在卧龙山第一次接上阳明先生时,少芸却不知高凤与一个随从已经在暗中盯上了她。若不是那一回阳明先生及时提醒,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少芸只怕早已横尸在卧龙山上了。听阳明先生提起旧事,她不免有点尴尬,讪笑道:“夫子取笑了。不知夫子为何要在此间见面?”

阳明先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小妹,连你都不曾料到会选在此处见面,旁人会料到吗?”

少芸没有再说话。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等话,她也听说过。但话虽如此说,真个要在这等熙熙攘攘的闹市会面,这分胆色和镇定都远非常人所能及。她心知阳明先生既敢选在此处,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也不再多问,便道:“夫子怎么来北京了?”

阳明先生一直在山阴的稽山书院,而且是致仕之身。若是突然来北京,岂不是会引起八虎的注意?这令少芸颇为诧异。阳明先生微微啜了一口茶水,说道:“今上命我平田州叛乱,昨日刚到京中受命,明日一早便要动身,也只有今天这一天能与你见一面了。干掉魏蛇了吧?”

田州即是今日广西田阳。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反叛,总督姚镆用同知沈希济之计平之,但此地仍然不稳。不久前,当地土目王受、卢苏又举起了叛旗。姚镆不能平,上书求援。阳明先生虽已致仕,但他曾经一月平宸濠,威名震天下,陛下便钦点已经致仕的阳明先生出征。

怪不得夫子会突然来北京。少芸道:“诚如夫子所教,魏蛇已除。”

她将杀魏彬之事的首末约略说了。只是不知为何,阳明先生越听面色越是凝重,待少芸说罢,他忽道:“马屠不曾露面?”

“不曾,”少芸见阳明先生脸上毫无喜色,诧道,“夫子,怎么,有何不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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