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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巴姆(2 / 2)

姨妈张望一会儿,向着一位年轻喇嘛走去,“小师父啦,我们是专程从贡塘前来求见活佛的,这么多人,不知去哪里找。”

年轻喇嘛上下打量一下说:“求见活佛的人多啦,等过了法会吧。”

“我们等一两日不妨的。”

“现在是夏日神舞法会,从沟口往沟里跳,会期要一个多月呢。”

姨妈同卓尼着急地对视一眼,“小师父啦,这一百只羊和包里30两银钱,是献给活佛的心意,务请指点。”

“那就多谢施主啦,只是活佛正在舞扬,神灵附身,按规矩这一个月是不能用俗务打扰的。”

“活佛也跳神舞?”姨妈问道。

“看,出场了。”

顺着喇嘛的手指望去,两位盛装舞者下场了,都戴着不知是狼还是狗的面具。

“那个红衣红发的是扎日山女神,青衣黑发的是守护神,活佛装扮的,都是雪狮化身。”年轻喇嘛当起了讲解员。

能看出,守护神舞技高超,既有对女神的体贴柔情,又不失大神的阳刚威猛,舞着舞着,竟似顶天立地般高大。姨妈和卓尼专注地看着,仿佛忘了自己的事情。

这时,停歇片刻的乐队再次奏响。许是山壁的回音效果,大法号格外雄浑,羊皮鼓声似暴雨突降。“施主啦,下一场是守护神捉妖镇鬼,最骇人的。”

果然,十几名鬼怪下场了。面具造型不一,极其丑陋,衣服破破烂烂,一扭动,露出赤裸的身子,卓尼发现原来是由女人扮演的,不禁脱口道:“这是些什么妖怪呀?”

“噢,小施主,这是表演擒拿女鬼巴姆,不使他们危害众生。”

刹那间,卓尼觉得浑身冰冷,有无数绳索缚住身体。姨妈也脸色陡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哆哆嗦嗦掏出信,“小师父啦,我们有急事要拜见活佛,这是镇上大喇嘛的亲笔信。”

其实这位僧人正是止贡大活佛的侍从,瞥了一眼书信,说:“既是如此,等一会儿,今天法会结束后,容小僧上禀。”

姨妈一听,不住哈腰致谢,拉着卓尼到不远处坐下。

太阳快落山时,法会散了,村民纷纷回返沟外自家的帐蓬。参加表演的僧人阿尼分别在临时搭起的棚内卸装。姨妈和卓尼眼也不眨地盯着“守护神”,只见他摘下面具,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年轻喇嘛上前说了几句什么,他扭过头望望,点了点头,这才看清,是一位体格强壮的中年人,方方正正的脸庞,两道浓眉,双目炯炯有神,深沉又透着慈祥。年轻喇嘛小跑着过来说:“施主啦,活佛看在师兄面子上,让你们过去,这可是头一回破例呢。”

卓尼跪在姨妈后面,胸中一团乱麻,头也不敢抬。

活佛反复瞧着那封信,沉默半晌。姨妈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抱着活佛双腿哭喊,“活佛啦,发发慈悲吧,她不过一时想不开……她还是个孩子呀……”

天色暗下来,众僧早已回寺,耳边只剩下河水冲击石壁的涛声。

活佛示意侍从扶起姨妈在一旁坐下,说:“就是这个孩子吧,抬起头。”

卓尼惊恐地慢慢抬起脸。

“孩子起来吧。”活佛抬手示意。卓尼缩着身子,仍跪在地上。

“施主啦,孩子是个好孩子,但眼神飘忽,容貌痴呆,显见是鬼魂入于体内,庆幸的是,为时尚短。开天门乃我止贡独门大法,只是从未施于巴姆身上,也罢,今天一试,救下这可怜的孩子。萨迦法王那边,我自会求他法外施恩。”

姨妈一下滑到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卓尼则全身伏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其他法事都是超度亡灵,唯有天门法是在人活着时,洗净灵魂的罪业。据说,施法过程中,被施法者的头盖骨会出现一个小穴,灵魂得以超度,死后,灵魂从小穴直接转入三善道。

侍从已在棚内点燃酥油灯,备好法器。

“孩子,施法时,你务必配合……”

话未说完,姨妈急叫,“卓尼听好了哇。”

活佛沉稳地继续道:“诵经时,你须仔细回忆鬼魂的面目,以待我辨认,击掌三声,天门洞开,灵魂由小穴出来,我即诵降魔咒,将纠缠于你的鬼魂锁拿,原来洁净的灵魂重返穴内,恢复本性,你可听明白了?”

那侍从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竟似忘了活佛在场,一再叮嘱卓尼,说话也有点结巴了。姨妈嘴唇动着,却说不出话来,瘫软似的。

“可听明白了?”活佛又问一句,极有耐心。

卓尼缓缓抬起身,跪在地上,不解地说:“活佛啦,我想了半天,实在不曾有什么鬼魂纠缠之事,我一个女孩儿家见识浅,活佛啦,求求再说明白些好吗?”

活佛长长地“嗯”了一声,“鬼怪变化多端,也难怪你小女子辨识不出,其实,师兄在信中已说明了。”

姨妈冲口而出道:“卓尼啦,妖魔就是那个赵文成,是他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人不像人,快按活佛说的去做,把他的魂镇住,你就解脱了。”

雪绒河的咆哮伴随着一阵可怕的沉默。

只见卓尼犹如扛着百斤重物一般,艰难地站立起来,全然不见了刚才那种神态。

“谢谢活佛好意相救,不用麻烦做法事了。”

言毕,扭身向黑暗深处走去,身后传来姨妈错愕的嘶叫声:“卓尼——你回来,你疯啦,傻啦,你给我回来……”

侍从拍打着晕乎乎的脑袋,追上几步喊道:“小姐,噶珠节六年才一次,下回未必有此机缘呀。”

活佛很快恢复了常态,微闭双目,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知怎么,很快在镇上传开,隔几天就会出来一个古怪离奇甚至恐怖的版本。有一回集日,不知谁喊了一句:巴姆来了。不大功夫,街道上空空荡荡。其实那天卓尼根本没有出门,她从止贡回来后,就一直躲在家。眼看着家中佣人、雇工一个个告辞,秋天,一地庄稼没人割,最后从远处雇来几个人,才算草草收回家。

“姨妈啦,我搬到村后山上去住,不然,这个家就垮了。”

望着瘦弱憔悴的外甥女,姨妈无奈地同意了。

山不高,在半腰搭了间草屋,隔段时间,姨妈送来些吃的用的。很快,冬天到来,一次,因下雪难行,隔了半个多月,姨妈才上去,卓尼昏昏沉沉睡着,身上滚烫。喝了姨妈烧的酥油茶,费力地说:“姨妈啦,求求你打听准他的下落,我的魂好去找他呀。”姨妈垂着泪点了点头,懊悔当初自己的作法。

托人打听后知道,赵文成没有走远,就在河南岸赤村,靠给人帮工维持生活,他为人老实忠厚,做活勤快细致,村民都喜欢他,慢慢人们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很同情。

卓尼听了后,觉得生出一种道不清的盼头,每日向南眺望,希冀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感到风中有了温暖气息时,她开始咳血,像是有什么预感,于是每天一边在山上来回奔跑,一边拼力呼喊,咳出的鲜血喷向山坡。村民从远处发现,原本只长荒草的山坡上,隐约现出五彩斑点。

姨妈本想天暖和了,再去一趟止贡提,恳求活佛想个别的办法,没想到这次上山是最后一次了。

“姨妈啦,扶我到外边坐坐吧。”

卓尼眯着眼向东面望去,“别跟爹妈说,”姨妈点点头,“就说我得病死的。”

姨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

卓尼摆摆手,向河南岸深情地瞅着,脸上忽然现出一种瘆人的微笑,“姨妈啦,我就要去南岸找文成了,别忘了做那个法事,谢谢姨妈的关照……”

卓尼终于走完了这一世轮回,姨妈不由痛哭一场。

法事定在四月十五日,清晨雾气很大,待一阵春风吹过,村民们惊讶地发现,山坡上长满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鲜花,于是纷传,说化身巴姆的卓尼是花神,是来护佑贡塘镇的。套上一身新衣,打扮成新娘子一般的卓尼,被抬上头一天搭起的高高的柴架。大喇嘛率全寺僧人,隆重举行了护摩火祭,当火柱冲天而起时,村民们都跪了下去,院墙里传出姨妈哭嚎:“孩子,过河当心,一路走好啊……”

火祭那天,赤村不少人也去了,一开始还不敢告诉文成,但时间一长他还是知道了。从此,每年的四月十五日,他都要沿着河岸向东奔跑,站在贡堂村对岸整夜痛哭。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几十年过去了,由一个青年变成须发皆白的老人。临终前,他请求村民按汉地习俗将他葬在宝瓶山下,起一个坟,那里地势高,能了见对岸,并拜托人们,她要是寻来了,就领到坟上,他攒了一辈子话要对她说,说不完就来世接着说。直到今天,每逢四月十五夜深人静,赤村人仍能听到岸边两个人如泣如诉地互道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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