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芝好不容易从一堆废墟里翻出来一只破碎的陶碗，拿着陶碗跑到老远的地方打水，可和他一样排队等着打水的人太多了，一眼望过去三四条长龙，乌泱泱的一片。

周廷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放在过去他一定会守着规矩，老老实实排在队伍里——可是阿婶她怎么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呢？

“咳咳，咳咳咳咳……”

队伍里不停有人在咳嗽。

外头冷风嗖嗖。

周廷芝穿着单薄，和旁人一样冻得抱住自己，可无济于事。他排了好一阵子，心情越来越焦急。

……

昨晚一场呼号的大风从雄关里仿佛摧枯拉朽一般刮来，这临时役人村建造得还不如农村的茅舍，潦草的棚屋半夜里经不住边关的强风，垮的垮，塌的塌。外围一圈泥墙倒下来，混着乱七八糟的木梁架子一起，还砸了不少的人。

周廷芝也没能幸免，但他整晚都没睡着，及时地躲开了，只受了些许的外伤。

可是跟他住在一块的阿婶便没那么幸运了，阿婶让倒下来的墙土砸中了头，还让棚草压在了底下，等他七手八脚将人扒出来时，阿婶满头鲜血，一身灰土，意识模糊不清，嘴里只喃喃着，“水……”

周廷芝家境比起同窗学子是差了许多，可在庄子上来说，至少他家吃口饱饭不愁。打小爹娘就只让他读书，他也真就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瘦瘦弱弱一书生，望着满眼断壁残垣，望着受重伤的阿婶，望着穷困的村子，听着临时役人村里倒塌废墟中不停的哭声，如同置身人间苦海，却发现自己读过万卷书……而今一无是处。

他颓丧地望着刚刚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他那些书本子，平生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咳咳，水……我好渴……”

“水？”他把阿婶放到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一阵手忙脚乱，“好，好。阿婶您等着，我去给您打水来，您等等我！”

流放路上要不是这个婶子一直照顾自己，他怕是早就饿死了都说不定。

住在这个临时役人村里三个月，糟糕，实在是太糟糕了，除了糟糕这个词语，周廷芝无法用其他来形容。

在这里的每一日好像都是在渡劫，没得吃，没得穿，还整日让人剥削，村子里更是人群混杂，毫无规矩，连一些发配路上相处起来还算和善的人，也渐渐因着这毫无指望的日子而变得面目狰狞。

周廷芝从来没有想过，天下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活着的人，要不是被发配到这，他亲眼所见，根本不敢置信。

“——铛——”

远处托叶寺钟声响起了。

黑水城上空的天色变成深蓝，透出微微的晨曦。

周廷芝看了看，排了这么长时间，队伍却好似一点没挪动，再这样等下去，怕是阿婶等不到他这口水了。

他迈出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收回一会，又迈了出去。

守规矩，阿婶会死。

他真的不想阿婶死前连一口水都喝不上，周廷芝终于将这一只脚迈了出去，低下头往前挤，他看到队伍里有许多老弱妇孺，也许他们也在等最后一口水。

他觉得很羞耻，饱读诗书的探花郎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他又觉得窃喜，甚至带着一种报复的畅快——内心对过去的自己发出嘲讽，周廷芝，你瞧瞧，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们没说错。

靠近水井的附近，像他一般不守规矩的人越来越多，水井旁边有人正在打架，闹得不可开交，怪不得队伍速度缓慢。

周廷芝管不着这些了，他只想给阿婶打一碗水回去，阿婶就快要死了。

他看到挨着水井的地上有人的水桶里盛着水，护着怀里藏着的破碗，硬生生往里头挤，稀里糊涂挨了好几下打，更让人一脚给踹倒在地。

他如今已是瘦得连小孩都打不过，更别说挨别人一脚踹，顿时摔了个狗趴。

“哎哎，我的碗，我的碗！别踩！”

周廷芝满地上乱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要捡回跌出去的破碗，那碗破出一圈缺口，勉强还能拿来盛水。

这么一会儿，又挨了不知多少下打，他索性也懒得爬起来了，横竖头顶这么多人闹事，他想爬也爬不起来……刚爬起又让人踹趴，刚爬起又让人撞翻。

他也不知疼，好不容易爬到了水桶旁边，趁着那水桶还未撞翻之前，赶紧地从里头舀了一碗水，护着水碗，循着腿少的地方钻了出去。wap.bΙＱμＧètν.còＭ

“阿婶，水来了！”

周廷芝捧着好不容易打来的半碗水，一路上都护得紧紧的，穿过临时役人村时，他也格外的小心。实在是被抢得次数多了，他也就学聪明了，别说吃食，如今连水都有人抢。

“阿婶……”

周廷芝回到住的那间小破棚子，这时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踩着地上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家伙什来到了墙角，把水碗搁到一旁，扶起地上的妇人。

“来，阿婶，喝水。慢慢喝……”

周廷芝一手扶起妇人，一手端起破碗，碗里的水在路上洒了一些，还剩下一半的一半，他把碗凑到妇人干涩的嘴边，妇人半晌都没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