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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翁(2 / 2)

“夫人无须多礼,今日孤宴请宾客,本当为夫人设一席。”

曹操笑着抿了口酒,招呼着乐舞续演,蔡琰遂与侍婢往内室梳洗着履。

宴会恢复之前的热闹,众人喧哗声再响起。我实在困倦得不行,听着催眠的乐府铙歌,几欲闭目打盹,却被曹操忽而击案一掌吓醒。

乐府铙歌戛然而止,文武众臣皆愣住,面面相觑,不知何由。

曹植左顾右盼,倏而,厉声喝道:“乐官,何人教汝奏此歌诗?”

一个高冠乐师从笙笛管乐队伍中灰头土脸爬出,伏地叩首:“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望司空恕罪!司空恕罪……”

我一脸懵然,只见曹操摁着太阳穴不耐烦道:“罢罢罢!《思悲翁曲》,亦是孤自选入铙歌的,退下罢!换另一凯旋之曲……”

“请司空点目。”

曹操闲逸地坐着,不知喜怒地沉思良久,忽而发言道:“可为《将进酒曲》,作之。”

“唯——”

蔡琰这时恰从内室走出,听罢那三字,她脸上分明变色,可旋即又恢复如初。

我不晓律吕,乐府牌调我是不知,但《将进酒》对后世任何一个大学生来说,可谓再熟悉不过了。宴饮之欢,恰巧应景,那与之所对的《思悲翁曲》,应是消极之乐,难怪曹操会动怒。

可是,杨夙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尤其是以乐府旧题作的一首《将进酒》。而蔡琰上次同我说起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正是出自那儿。

如今蔡琰要听着这首汉乐府铙歌,笑脸以应众人,岂不是重揭伤疤,心如刀割?于她而言,该是怎样的折磨,我不知道。可对我而言,在知道杨夙的往事后,还要看着满殿的曹家人,在《将进酒》曲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简直令人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

可蔡琰很快便出席行礼,对曹操说道:“妾尝从先父学乐知律,略通琴箫,请为司空吹《将进酒曲》,以助宴饮之兴。”

曹操似乎很吃惊,但很快便打住,他点了点头,挥一挥手,乐官们便捧上一支短箫。

于是蔡琰礼谢众宾,申礼自持,竖起短箫,在其他管弦的伴乐中,悠悠扬扬开始演奏《将进酒曲》,她的气流稳长,从低亢到高昂,格调流宕,全然不似柔弱女子能吹出的宴饮激乐。

有幸听到汉乐府古曲,我对李白《将进酒》中的豪迈飞扬之情的理解,更上一层。

可是,为什么我在这般欢乐的曲调中,听出了怅惘和绝望?时过境迁,昔日故人,是多么威风恣意,后来又是多么凄惨悲凉。

蔡琰仍旧是淡漠的神色,淡漠得让人心寒。能在箫声中传递如此慷慨悲凉的心境,却在表面上不起丝毫波澜,是何等隐忍的人物!是历经了多少纷纭世事的乱世佳人!

曲罢终了,许多曹营老将都沉默不语,而曹操更是低垂着眼,眉目间,尽是隐晦的哀思,与无限的疲惫。

这首《将进酒曲》,在杨蔡曹之间,一定有特别的故事。

我悄声问郭嘉:“先生,杨夙当年……是否常在军旅吹箫?而且吹的就此曲?”

郭嘉抿了口酒,微微颔首。

我既觉着伤感又觉着好笑,于是沉着脸又把冷冷的目光投向曹操。

曹孟德,你是曹植的生身父亲,是郭嘉口中的明公,更是给予我关怀的义父,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充满了许多对你的感激,比前世还要更加仰慕。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成了你屠刀下的亡魂?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厌恶至此?不惜动用腰斩极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闻音思人,他杨夙既令你如此挂念,他杨夙既是你曾经最信赖之人,怎可能会反叛?我不信,我不信……我的朋友,他那样优秀,绝不会卖主求荣。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决心要抹杀曹营中有关杨夙的所有记忆?

来邺城这么久,从未听家仆们谈论过当年杨夙的事。郭嘉似不愿跟我多说,只隐晦地告诉过我:杨夙少时便闻名京洛,后来还成了一方诸侯,然后才归附曹营与曹操亲密无间的。可最后,他杨夙又是怎么牵涉进叛乱的?杨夙与蔡琰之间的纠葛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郭嘉说杨夙因为“改史”而抱憾终生?到底在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曲终了,如偃旗息鼓,勒马收戈。

“善!善!”曹操鼓掌笑道,“夫人不愧为蔡中郎之女,箫声慷慨,使人如见沙场征伐,如闻凯旋之音。”

蔡琰谢揖浅笑:“司空盛誉。此曲若有琴箫合奏,更当出神入化。”

曹操那时并未听懂蔡琰话中之话,只笑呵呵道:“好好,这世间女子,除却夫人,当无人于古琴有此造诣。”

蔡琰暗暗冷笑,恭敬行礼退下。紧接着退下的蔡琰进来的,是个传话的小吏。小吏神情紧张,面色如土,去曹操身侧时还被台阶绊了一跤。曹操在听了小吏传话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群臣察言观色,也都寂然无声,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还有何事能让曹操变色呢?我暗想道。无非是曹熊早殇的死讯罢了。

思绵绵之弱子,悲余生而有涯。

“无事,诸位,且请续觞,尽兴莫归!”曹操即刻改颜欢笑,安抚人心,于是群臣添灯仍复欢宴。

……

回府的路上,坐在马车里,我见郭嘉闭目无言,不知喜怒,便不敢多问,只是在车上摇摇晃晃了许久,郭嘉忽然睁眼,轻轻吐出一句话:

“曹公,从未忘却叔夜……”

我垂着疲惫的眼皮,终究没有多话。

归来不久便天黑了,我侍奉郭嘉处理公文,在一旁研磨裁纸。郭嘉那件素青色的长衫外面,还盖着一件薄薄的披风,可他实在太专心于灯下看书了,连披风滑落于地都毫无知觉。

我叹息着,将裁好的麻纸堆叠在案侧,起身替他重新披好。而后关了纱窗,便静静地坐在他书案旁,托起双腮,盯着明亮的烛光下那张憔悴的脸。

已而迷离了双眼,我忽而开口低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一句,想起昔日曹植在房中为我别上发簪,转眼却在世子府与刘桢飘然而去。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一句,想起那日雨巷,有个姑娘泪涟涟,眼看着青衫持伞,慢慢地走远了。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一句,想起犹在前世,杨夙和他众多伙伴在笑声中,与我渐行渐远了。

郭嘉笑眯眯着说道:“姑娘此曲,还是念给他日可托付终身之人罢。”

“托付终身之人?”我低下头,“此生不会有了。”

郭嘉叹息,放下毛笔:“你在你们那个世界时,也是这般爱掉眼泪么?”

我摇摇头,沮丧不已:“我只是觉着难受,明明什么事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郭嘉不再说话,他起身从屏风后取出一个朱红匣子,置于我身前,我抬起头,两眼汪汪,正对上他盈盈笑眼。我颤抖着手去打开红匣,发现里面是一件织工精美的绿罗裙。

“这……是先生送我的?”

“承蒙姑娘欢喜,处处为嘉着想,无以为报,诚有愧焉。嘉本自由身,平生来去无牵挂,少时生性轻浮,迨近不惑之年,始觉人间颇有忆恋。姑娘屈身嘉侧,不辞辛劳,甘与郭某共患难,嘉特教邺地绣娘赶制此裙,聊表嘉心,嘉……不知姑娘最喜何色,姑且择取嘉常着衣色,望姑娘笑纳。”

我撑起那件绿萝裙,起身比样,高兴得不得了,背对着他暗暗落泪,连连答道:“喜欢!喜欢!只要是先生送的,我都喜欢!”

郭嘉笑吟吟,像父亲一样拍了拍我的右肩:“其实,崔姑娘,你穿女装也同样飒气。”

我将新裙紧紧抱在怀里,蹲坐下来,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心。

“一曲《子衿》,悠悠我心……先生捐生弃世,岂徒崔缨一人伤怀?曹公有一《短歌行》流传后世,缨每每吟诵于口中,便不觉思及你郭奉孝。可惜我不通乐府,无法嵌词入曲,为君吟唱了。”

郭嘉笑道:“烦请姑娘念辞来。”

于是我一字不差地将曹操登上后世语文课本的《短歌行》背了出来。郭嘉听罢,静思良久。

“《短歌行》乃古乐之题,属相和歌平调曲。凡相和,其器有笙、笛、节歌、琴、瑟、琵琶、筝七种。”他说着便取下自己的发簪,把砚台、案几和灯盏都当作乐器敲奏起来。

玉器撞击铁器、铜器还有木器的声音,玲玲盈耳,清脆鸣鸣。我托着双腮,低垂着眼眉,静静地听他奏响一曲《短歌行》。

“如此清商乐,嘉既敲罢,身死之后,姑娘若从别处听见此曲,切莫忘了郭某才是。”

我破涕而笑,可是没有眼泪。

其实眼泪,早就掉不下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痴痴的姑娘,彻夜都在吟唱这几句诗。简易的曲调,也盘旋了一夜,从此深刻烙印在某某心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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