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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浊玉台:十八(1 / 2)

洛湘站在祭台上,一身黑裙更衬得脸色苍白,她瘦弱的腰背笔挺,额头因为重重给阿箬磕头渗出了血迹。这里位于两条主街的交叉口,四面灌风,猛烈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却没吹乱她的心绪。

此地离谢府有些距离,即便站在祭台高处,洛湘也看不见谢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见到街前头似乎有谢家的丫鬟和家丁窜跑出来。而她面前的这些百姓,一个个龇牙咧嘴如同野兽般不断扒着阵法,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洛湘想,她的心,究竟是能救谢大夫人那个妖女,还是能救这些人的命?他们的疯魔究竟是受妖女蛊惑,还是早在当年他们集体侮辱洛芯时,就已经丧失理智了?

在阿箬离开谢府后,逐渐朝祭台这边走来时,洛湘心里便有了答案。

依洛湘所见,这十年来凡是入云城的玄术大师,没有一个道行有易大师厉害的,偏偏易大师却是第一个中招之人。洛湘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逃脱得了那个妖女的迷惑了,可就在这短短几天内,她遇见了林念箐,也认识了阿箬。

林念箐能躲过妖女的法术,是因为他早年间误服毒物导致双眼半盲,瞧人长得美丑都费劲,又如何能对上妖女的眼,受她媚眼如丝的蛊惑?

而阿箬能全身而退,洛湘想,她一定是有大本事的。

正如这阴了又晴的天,世道不会永远被黑暗笼罩,总有光明能破开雨云,洒落人间。她等来了阿箬,等来了光明,也终于可以带着洛芯早已腐朽的尸骨,离开这地狱。

蓝死了,就连与她同吃同睡的谢运都清醒了过来,照理满城百姓不应该还混沌着,唯一可解释的便是或许他们早就摆脱了蓝的法术控制,可仍旧不愿意去分是非对错。

阿箬慢步至街上,看向那些阵法里进出不得攒动的人群,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打断了他们疯魔似的咒骂。

她道:“谢家大夫人已经死了。”

众人一怔,那一张张凶暴的脸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痕,他们不可置信地反驳阿箬的话,一声声,一句句,再度将蓝说成了在世活菩萨,他们疑惑这般善良温柔的人,怎么会死呢?便是死了,也该是被人诅咒而亡的。

人群里的某人找到了可以继续施暴的理由,扬言谢大夫人是受洛湘的诅咒而死,他们一定要让洛湘偿命,为谢大夫人报仇。

“也不必报仇,因为谢大夫人未必没有复活的机会。”阿箬露出一抹嗤笑,望着那一张张脸,早已将他们的本质看透:“易大师说,虔诚信徒的心照样可以救活谢大夫人。既然你们这么追捧她,重视她,想必人人的心都可奉献,让我们试一试,究竟是谁的心更真诚。”

“胡说八道!这世上哪儿有病是需要挖人心才能医治的!况且谢大夫人那么善良,必会体贴我等,不愿让我等为她的性命作赔!”

“就是!挖心便能让人死而复生?你是哪路的大夫,说话可有凭据?”

“我看你就是疯了!在这儿胡言乱语!谢大夫人的死与我们有何关系?谢将军与她是夫妻,他的心应当最真诚,又何须来找我们?”

洛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中含泪,为洛芯不平,她觉得可笑、讽刺。

看,道理他们都懂,只是伤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同身受,等刀尖对准了他们,他们依旧可以找回理智,为自己的权益据理力争。

“哪儿有什么媚术惑人?瞧瞧你们的嘴脸,分明是自甘堕落!”林念箐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些人为了谢大夫人,要将洛湘的心挖出,如今又是他们反口,将一切都推出去。

阿箬早已知悉云城全貌,说实在的,她突然不太想帮助洛湘放洛芯自由了,或许洛芯的怨恨终有一日能蔓延整座云城,将曾经迫害过她的人都杀死,这些人……也不配活在世上。

阿箬心里恶毒地想,就这样撒手走人好了,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蓝死了,她还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寒熄,等待神明苏醒。

后退半步的脚突然顿住,阿箬脸上嘲讽的笑容尚未收起,便瞧见人群尽头里,一些探头探脑好奇又害怕的小孩儿在长巷角里露出了半张脸来。他们的爹娘就在人群中,露着丑恶的嘴脸,喊打喊杀,而他们躲藏于阴影之下,若无人管教,早有一天将自己爹娘的模样,学了个极致。

未必是人之初,性本善,但可以人之初,性本善。

阿箬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那些幼童的身上收回,她想起了许多过往,想起当年的白一,还有自己,她想起了她在寒熄眼里的模样,大约也如现在她眼里的这些孩童。

可以救的,伸手便能救了,哪怕当年的人吃人的世道已经缭乱不堪,哪怕如今的云城人人如恶魔野兽,但……何不伸手?

“洛湘姑娘,我们去找洛芯吧。”阿箬道。

洛湘闻言,连连点头,提起姐姐,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些恶心的人身上。她连忙从祭台上跳下,踩在阿箬垫起的结界上,扑进了林念箐的怀里。

易大师的阵法未解,这满街成百上千人也无法逃离,他们虽担心阿箬等人去破坏慈恩圣女像,放出恶鬼,可不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这灵力阵法的束缚。

阿箬随着洛湘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浑身被血渗透,傻愣愣站在人群阵法外的谢随看去一眼。

“你不去吗?”阿箬问他。

谢随怔了怔,似是从浑噩中惊醒,他听声辩位,面朝阿箬的方向,露出一抹惨白的笑:“嗯,她、她不会想要见我的。”

阿箬垂眸,片刻后再抬头看向谢随,眼神中闪过些许震撼,她望着谢随那双被挖了的眼,被线缝住的眼眶显示不出半分情绪,可他垂在身侧不停颤抖的猩红双手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阿箬轻声道:“或许她已经释怀了?”

谢随脸上的笑容一僵,他微歪头,有些疑惑,随后又想明白了,他道:“嗯,那就最好不过……”

阿箬抿嘴,眉心轻蹙,转身前忍了半晌,没忍住对着长街尽头巷子里几个小孩儿怒吼道:“不许围观!否则我让易大师将你们都送上祭台!”

反正易大师的恶名不少这一个,那些小孩儿从小在云城长大,自然知道易大师的本事,也惧怕易大师,一听阿箬这话,连忙扭头跑开了。

见人都跑走了,阿箬才捏紧双手,她觉得心里忐忑,手里空空,也不知自己此番作为是对是错,便只能习惯性地往身后摸去,她想摸一摸寒熄的衣摆,却意外碰到了他的手。

柔软的,温暖的。

阿箬一颤,撞着胆子,轻轻勾住了寒熄的一根手指。她没回头,只对洛湘和林念箐道:“走吧。”

他们从街巷穿过,一条小巷如长廊隧道,尽头阳光夺目。洛湘对云城熟悉,拉着林念箐走在前头,阿箬跟在后面,似是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话,又像是幻觉。

那是谢随的声音,就像恢复了他当年尚未疯魔前,斯文儒雅的声调。

——多谢,阿箬姑娘。

阿箬走出了巷子,步入阳光之下,一路没敢乱想,只抓着寒熄的手指,心头噗通噗通地跳,她任性地想,寒熄没有甩开她的手,就是不怪她的。

反正她只是恐吓了一群小孩儿,只是……把谢随留在了原地。

八面朱红色的围墙里,怨恨之气还在拼命往外蔓延,阿箬往年超度旁的恶鬼,也念过一些往生咒语,可这回,她不打算强行在云城送洛芯离开。

洛芯都已经死了十年了,她的魂魄日日夜夜被锁在这堵围墙之中,总不能让她意识消散前,最后见到的还是造成她痛苦根源的云城。

洛湘肩上的魂火,是洛芯为她点燃的,洛芯走进围墙里,洛湘的怨恨便消散了许多。她大约也是怕自己这些鬼咒之气误伤了至亲妹妹,难得寻回了些许理智,不再传来崩溃尖利的鬼嚎。

慈恩圣女像依旧洁白无瑕,蔚蓝天空上仅有两朵白云,太阳正处其中,金色的暖光照耀在圣女像周围,清玉台上铺满了污浊,洛芯却从未有过一刻这般期待解脱。

洛湘露出了阿箬和林念箐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也是她这十年来第一次会心的笑。

她道:“我来带你走了,姐姐。”

阿箬瞥了一眼玉像上的面孔,洛芯当年的确长得温婉动人,可惜了。

她推了林念箐一把:“去,把那玉像砸了。”

“啊?!”林念箐还有些愣神,阿箬蹙眉,瞪了他一眼,林念箐眼睛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阿箬的不悦,于是咬着牙,心底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朝清玉台上冲去。

慈恩圣女像应声倒地,晶莹的白玉化作尖锐的碎屑,七零八落地滚下了台阶,那下面埋着的是洛芯的尸骨。

洛湘扒开泥土,望着洛芯的白骨落下泪来,她抬头看向阿箬,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魂附于骨,背着吧。”阿箬道:“背出城去,她就自由了。”

“我来吧。”林念箐体量洛湘是个姑娘家,而他又是大夫,见过不少死人,也跟着仵作干过几次验尸的活儿,不怕这些。

洛湘摇头,坚定道:“我自己背。”

阿箬心道,白骨有何好怕的呢?这世上最不吓人的,就是至亲之人的尸身白骨,最令人可怕的,则是隔着皮、肉的人心。

洛湘没立刻把洛芯带出云城,她还去了一趟洛家。

满城人都要打杀洛芯之事已经过去了许久,那些站远了看热闹的云城人必然也将此事告知了洛家夫妻,可这么长时间也没洛家人来救洛湘。他们与十年前洛芯有难一样,宁愿龟缩,宁愿相信易大师的胡言乱语,也不肯承认自己当年是亲手杀死女儿的刽子手。

洛湘背着洛芯的白骨走到洛家门前,她没进去,当年洛芯便是在这里被人带走了,每一层台阶上,都有洛湘拼命磕头的记忆。

她对着府门喊了一声爹娘,洛家夫妻很快就出来了,他们一直守在门旁等待消息,既怕洛芯真的死了,又怕洛芯逃回来,让他们再送一次女儿。

阿箬远远地看见了洛家夫妻,一对年不过半百的夫妻,苍老得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狗搂着背,还在骂洛湘:“你这是干什么?你背、背了什么?!”

洛湘道:“我把姐姐救出来了。”

洛家夫妻手指指向她的脸,怨恨地点了点:“你疯了吗?你把她带回来,是想气死我们?你这些年阴森可怕,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湘面对自己的爹娘,早就没了眼泪,也过了会委屈的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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