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历85年7月2日__标准时间21__“迦南”号泰坦级武装殖民卫星__“狼穴”要塞

威廉少将乘坐的穿梭机尾随引导机，掠过宏伟辽阔的阅兵场。克隆人军团已经在此准备就绪，无数银甲白枪的士兵肩并肩站在一起，汇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长河。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已经自诩为“神”了……

威廉在心里想着。克隆人士兵，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思想，装甲之下的躯体由血肉和机械混合而成；完美的战士，无情的杀戮机器，通过电子神经网络接受指令，像兵蚁一样对操控他们的百夫长绝对效忠。

距离启动克隆人军团还有将近五十七个小时，他们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那里，不知疲惫，不觉痛苦。如果有需要，他们还会继续站下去——就算腐朽，装甲也会支撑着枯骨矗立于此，直到时间尽头。

我应该可怜他们吗？不，没有灵魂的傀儡实际上不算是人……

穿梭机在停泊位降落，引导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向别处飞去。

“威廉少将，作战会议将于标准时间22整开始，您若继续以步行方式行进，您将有99999%的概率迟到，”从威廉的个人通讯终端中投射出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对他提示道，“建议您立即呼叫轨道快车。”

“我知道了，”威廉顿了顿，还是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安诺……”

“长官，我的服役编码是……”

“我知道，没事了。”

威廉加快脚步走到交通轨道旁边，用个人通讯终端呼叫一辆通往作战指挥中心的特别轨道快车。

你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现在的她，不，是它，只是帝国的军用设施。没有灵魂的工具而已……威廉对自己说服道。但关于那个人的痛苦回忆不经准许就涌出忘却的牢笼，在他的意志中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

帝历77年，他还只是一艘驱逐舰的副舰长。在某次任务中，他所在的战舰从第二联邦手里夺回了一艘大型科学实验船。这艘船在双方交战中损伤严重，联邦抱着夺不走就毁掉的心态射爆了它的引擎，受损失控的动力反应堆随时可能超过临界值，把整艘船炸成灰。

为了营救宝贵的科研人员，他带着一队人在空间战事仍然如火如荼的状态下进入科学实验船内部进行搜救。就战绩而言，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搜救队员刚进去不到一分钟，船就炸了，带着绝大部分科研人员和四分之三的搜救队员一起变成星际尘埃。

威廉抓着他能够到的一个人跳进太空，被热辐射狠狠地推了一把，在寂静无声的宇宙深空中越飘越远。威廉穿着全封闭式作战装甲，情况稍好，但被他拽出来的那个人就惨多了，对方的宇航服外壳被烧焦了一部分，泄露的氧气推着他们像陀螺一样旋转。

他们在真空中飘了三个小时，那是一段令人永生难忘的经历。空间战场迅速远离，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消失不见；举目四望，唯有空无一物的宇宙深空。两个人面对面用固定锁栓在一起，为了节约氧气，一动也不能动，甚至连话都不能说。

威廉抱着他救出来的人，一只手堵着对方氧气背包上的破口，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供气阀，随时准备把自己的盔甲内循环气体接入对方的宇航服里。这样可以续命，但单兵使用的空气过滤系统根本无法负荷两个人的需求，当作战装甲电量耗尽之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除了求救信号和维生系统，一切耗能装置都关闭了。被困在那具人形的金属棺材里，威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无法感知。三个小时漫长地就像永恒，他一遍遍回想自己的人生，努力想让自己燃起希望。

但事实是他们可能会获救，也可能会被仓促撤退的舰队抛弃在这漆黑冰冷的无名之地，在缺氧窒息和逐渐侵蚀的严寒中缓慢地死亡，而后者可能性无疑更大。他的四肢渐渐麻木，盔甲内循环气体中似乎也泛起了一股怪味儿。

当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人类才会真正地认识自己，然后在孤独中绝望崩溃。

两个小时后，无可忍受的孤寂折磨得他几乎发疯。无名的暴怒焚烧着他的理智，让他想全功率启动作战装甲，对着虚空拳打脚踢；对他人回应的渴求让他想歇斯底里地尖叫，在这无声的深渊中扯开一道裂口。

也许正是这种病态的情愫，让两个人在获救之后不顾一切地拥抱，亲吻，像野兽一样疯狂。他永远忘不了，当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番过后，她抚摸着他肩膀上的齿痕，轻声说道，“你好啊，陌生人。”

被他救出来的那个人，就是安诺，帝国科学院脑神经学科研组的研究员。

一年后，他所在的那艘驱逐舰在战斗中受到致命创伤，他在舰长阵亡的情况下疏散了所有人员，而后独自驾驶战舰进行最后的奋斗，直至他自己也在爆炸中昏迷。当他醒来时，他躺在“集权者”太空湾的疗养院中，安诺守在他的床边。

那是他们第二次相遇。当时她在研究电子神经网络的大脑融合技术，也就是现在克隆人军团的科技基础。十天短暂的康复休假匆匆结束了，他重返战场，带着二级十字军团勋章和晋升命令加入未了的战斗。

临行前，她发送给他一段全息影像，是她在烹制一道菜，请他下次到“集权者”太空湾时品尝。

威廉没有食言，两个月后在金牛星座的争夺战中帝国失利，没能拦住第二联邦进军的步伐，而他指挥的巡洋舰受到重创，被拖回“集权者”太空湾修理。虽然吃了败仗，但威廉却仍是满心欢喜，他决定这次遇见安诺，就向她求婚。

人生苦短，也许下次再见就是永别。

然而，无情的命运变化多端，当他再次踏上“集权者”太空湾时，帝国的光辉景象早已不在。这个帝国最大的太空军港在苏瓦里安自治联盟的攻击下满目疮痍，几乎到了散架的边缘。他还是见到了她，在实验室中，见到了她泡在培养槽里残缺不全的尸体。

她的大脑被保存下来，依据她自己的研究成果进行了电子神经网络融合改造，成了帝国历史上第一具“主脑”——以人类为基础的超级智能。克隆人军团，只是她的研究副产品罢了。她，或者它，被装备在帝国旗舰——“使徒”号战列舰上。

多年之后，威廉被任命为这艘传奇战舰的舰长。再次与她重逢，威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知道她已经死了，她不可复制、无法代替的灵魂已经消散了，但无论经历多少次痛苦挣扎，每当他在全息影像中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他的耳畔总会回响起那句低语。

…你好啊，陌生人……

轨道快车呼啸着穿越重重关卡，有资格乘坐这列快车的人拥有不受低级别盘查的特权。要塞入口处克隆人士兵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接着，列车驶入漆黑的隧道，每隔几秒就有一个扎眼的红点从车窗外飘过，那是在要塞主脑控制之下的浮游炮台。

最终，轨道快车停下了，车门开启，十名皇家护卫队卫兵从各个入口走进车厢，对全车检查了一遍之后，对威廉进行了身份确认和全身扫描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