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想替别人送东西了,特别是日记。”
男人小声地抱怨,他和同事并肩走在街上。再过去就是一所学校,正好放学,迎面都是三五成群的中学生,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年少不知愁的样子。
“青春真好啊。”同事羡慕道,“听说,人最经常怀念的就是自己的青春时光。”
“我相反,我最讨厌中二期的熊孩子。”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时候是最无知的恶魔。”
年少,伤人而不自知,作恶,而不知是恶。
不善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为正义的审判。
无论是孤立,还是校园霸凌,都是一场罪恶的私刑。
孤立
你了解,当你走进一间教室,本来还在说笑打闹的同学突然间有三秒的安静,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一种深刻清楚自己正在被人讨厌的感觉。
我正被所有人讨厌着。
1、2009年6月6日五点十五分,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五点十五分。
沈书盈从梦中醒来,又是这个时间,一分不少,一秒不差,准时得像调了闹钟,然而,她的闹钟是六点五十。
沈书盈坐了起来,怔怔地发呆。
她又做了同样的梦,梦到庄诺生病了,生命垂危。他患上尿毒症好多年了,但一直没能换肾,如今肾源太紧缺了,所有的医院,所有的尿毒症患者都等着换肾,庄诺生只不过是排队等着的其中一个。
可他等不了多久了,沈书盈在梦中清楚地看到,庄诺生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鲜红的血从他身上流出来经过机器又流进去,皮肤无光,精神萎靡,他虚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梦太真实了,连他在哪家医院哪栋楼甚至哪个床位,沈书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就像亲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生命力一点点流逝,但每当她要说点什么,就醒了,然后,又是该死的五点十五分。
五点十五分,沈书盈永远记得这个时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多年后,梦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庄诺生,但是她一直没敢忘。
2009年6月6日五点十五分,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庄诺生,她初中的同桌,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2、沈书盈发现,没人跟她说话了。
2009,沈书盈跟着做教师的妈妈转到五中,上初二。
那是所很普通甚至称得上差的学校,一点都比不上沈书盈之前读的重点中学,但没办法,她是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必须把她带到身边照顾,况且沈老师也有自信,女儿的成绩不会落下。
沈书盈本也没在意,没想到,转学不到一个月,她的生活开始变成一场噩梦。
她被孤立了,被全班同学孤立了。
其实这也不怪她,甚至跟她毫无关系。
沈老师也就是沈书盈的妈妈,除了教物理之外,还兼年级主任,主抓校风校纪。
她是从重点中学调过来的,当然看不惯五中这歪歪斜斜松松垮垮的校风,学生染发化妆手拉手走在学校,竟随处可见。
没等校长开口,沈老师就开始改革了。
不到三天,她就把重点中学那一套搬过来,在校必须穿校服,学生不可染发化妆早恋,自习课不可喧哗吵闹。她还成立了纪风队,一天三次早中晚检查,三天一次突击检查,不抓到还好,被抓到了,罚站写检讨叫家长,谁也逃不了。
可想而知,一向懒散的五中学生哪受得了,哭天喊地大为不满,都叫沈老师铁娘子,但铁娘子手腕强硬,他们无可奈何,就想到了她的女儿沈书盈。
沈书盈在入学第二十三天被孤立了。
那天,她照常去上学,走进教室的刹那,本来还沸腾得像一锅粥的教室瞬间安静了,然后,大家像谁也没看到她,又继续玩闹。
沈书盈发现,没人跟她说话了,她也找不到愿意和她说话的人。
在被当作一天的透明人之后,沈书盈知道,她被孤立了。
她不傻,马上想到可能是因为妈妈,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做错了什么?
沈书盈觉得愤怒委屈,但无能为力,她被排斥在外。
她就像一个病毒体,只要走近在说话的同学,大家就闭口不言,她一走,又马上闹起来;她跟人打招呼,他们都装作不认识从她身边经过;上课只要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同学就会发出“吁”的嘘声,搞得老师都莫名其妙。
“你们在起什么哄?”
“安静!”
别的同学就不会,所有这些只针对沈书盈。
其实,三班的老师或多或少了解她被孤立了,可没人做点什么,就班主任开班会,轻描淡写说了句,“同学们要友爱互助,上学的友情是很珍贵的”,但也就这样,没了。
沈书盈在被孤立一星期后,放弃了。
她不想再一张笑脸,却被所有人无视,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又没错。
独来独往也挺好的,反正也都是些虚伪的友谊,沈书盈这样安慰自己。
她没跟沈老师讲班级的事,妈妈平时又要上班又要照顾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她不想烦她,况且沈书盈觉得,妈妈也没错,或许太严格了,但也是想把五中带上去。
3、沈半米和庄娘娘腔。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班级换座位。
那阵子,流行《网球王子》,里面的手冢国光有一个技能叫手冢领域,无论对方的球怎么打,球都会飞到他可支控的地方,再把球打回去。
同学给沈书盈取了个外号,叫“沈半米”,她的半米之内,荒无人烟,一片死寂,没人愿意和她坐一起。
班长把她换到庄诺生的旁边,靠近卫生角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垃圾桶。
沈书盈没说什么,收拾书包去新座位,刚坐下,有个纸球扔过来,砸中她。
扔纸的人坐在课桌上,喊着:“抱歉,没看清,我要扔垃圾桶的。中学生守则第七章第八条,要爱护学校环境,不可随地吐痰,不可乱扔垃圾。麻烦那边的同学帮忙捡一下。”
“哈哈哈。”
同学们哄笑成一团,沈书盈看着纸球,没有动。
有谁站起来,捡起它扔到垃圾桶。
那就是庄诺生,她的新同桌,一个同样被孤立的人,但是另一种孤立,欺凌。
沈书盈在被孤立前,对庄诺生也有所耳闻。
她刚转学过来,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同学都叫他“庄娘娘腔”。
庄诺生长得并不高,比同龄人还矮点,很瘦,会穿校服,坐在垃圾桶旁边,但很干净。和打了球一身臭汗的男生比,他显得太干净了,衣服干净,面庞也白净,不爱说话,会剪纸,总摆弄一些小女生才会喜欢的玩意。
男生都不喜欢这样的,太娘,他不可避免成了同学们的嘲笑对象。班里谁都可以欺负他,对他呼来喝去,推推搡搡,谁要渴了懒得跑小卖部,就让他跑腿,不想做值日,也叫他,作业没做,直接拿他的作业写上名字,交上去……
这些都是常态,以前沈书盈就看过,庄诺生不让他们抄作业,被推到墙角,作业被抢走了,课本也被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沈书盈帮他捡起课本,庄诺生接过,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坐回在位置上,把书粘回去,神色平静,要不是他身上还有脚印,刚才的事好像没发生。
这人也太没骨气了,难怪被叫娘娘腔,那时候沈书盈这样想,有点瞧不起他,为什么不反抗。
现在她明白了,反抗是没用的,一个人根本敌不过一堆人。
“哟,娘娘腔还会英雄救美!”
“沈半米还有人搭理。”
有人怪叫起来,同学们又开始起哄,然后,三三两两的纸球飞过来,砸在他们身上。
沈书盈坐地座位上,神色平静,她偷偷看了眼身边的男孩,他也一脸平静,低头看书。
那时,她看到他被欺负,沈书盈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她会和庄诺生成为同桌,坐在垃圾桶旁,任纸球像下冰雹一样落在身上。
真可笑啊,沈书盈心中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无力感。
4、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感觉是自由的。
他们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安静地坐着,忍受着同学的嘲笑和无视。
直到有次上课,庄诺生偷偷递过来一张纸条,沈书盈看了,手在后背摸索,果然摸到一张纸条,也不知贴在背后多久了,上面写着——
沈半米,沈垃圾,和铁娘子一起滚出五中。
沈书盈看了,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又生生忍住。
她不会在他们面前哭的,她越伤心难过,他们就越得意,她不会给他们提供乐子。
沈书盈忍着眼泪把纸条扔进垃圾桶,好半天缓过来,给庄诺生写了张纸条。
谢谢。
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和他说话,大家在孤立她,他却和她说话,这会害他被欺负得更惨的。
被孤立了这么久,沈书盈也无师自通学了些生存法则。
第一,不要反抗,反抗只会变本加厉地被欺负,她一个人斗不过整个班级。第二,不要报告老师,报告老师也没用,老师只会口头批评一下,顺带让她反省是不是她不合群,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第三,忍,忍,忍。
沈书盈已经学会像只驼鸟,把头埋进土里,假装看不到无视,听不到嘲笑。
就算她总是不明白,大家都十五、六岁,为什么他们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憎恨自己?
庄诺生没回纸条,但他冲她笑了下,很浅,很快,看完就马上望向别处。
昙花一现,不过沈书盈却很感动,这是她孤立后,第一次有同学冲她笑。
这之后,他们关系渐渐好起来了,还是不敢当着同学的面说话,但是会趁人没注意传纸条,冲彼此偷偷笑一下。
天气越来越热,他们也和其他同桌一样,变得很要好。
当然,这仅限于地下,他们像地下党接头,偷偷约在学校的小树林,在那做作业,聊天,一起骂同学太可恶、老师不作为。
接头信号很简单,沈书盈在桌面敲三下,碰一下他的手肘,她走到前面,过一会儿,庄诺生也出来,两人隔着长长的距离,但都在笑。
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感觉是自由的,没被关在那巨大的牢宠里。
5、反孤立阵线联盟。
沈书盈也知道庄诺生喜欢剪纸的原因。
他是奶奶带大的,爸妈在外地打工,奶奶为了补贴家用,她手巧,会剪纸,做小玩偶,绣鞋,做了就拿去摆摊卖。
庄诺生很懂事,不想让奶奶快八十了,还每晚在灯下戴着老花镜剪纸。
他跟着学了不少,有时会带到学校,有时间就做一两个。被胡泉看到后,带头叫他娘娘腔,同学们也跟着叫。这名字就这样跟了他,起码还只是嘲笑,后来就变本加厉,不高兴还会打他。
“胡泉该下地狱!”沈书盈恶声恶气地说。
胡泉是他们班班长,就是他,把她调到卫生角。胡泉成绩并不好,但个子高,家境似乎不错,在三班挺有威望的,能制得住后面那些调皮的男生,班主任就安排他做了班长。
“这样的人竟然能当班长。”
“就是!”
他们爬得高高的,坐在树干上。
庄诺生手把手教她剪纸,三下二下,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就出现了。
“哇,你真厉害!”
“都是我奶奶教的。”
庄诺生不好意思地说,他很容易害羞,皮肤白,脸皮也薄,一夸,整张脸就红了。
沈书盈看他,才现她的同桌还蛮帅的,五官特别的秀气,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神柔和,真像漫画书的美少年。
沈书盈脸有些热,转开话题:“我不想上学了,咱们一起去摆地摊算了。”
“我也不想上学,读书有什么用,在学校被欺负,出来还是被欺负。城管连我奶奶的摊都收,那么小的位置,哪会占什么路。”
他们唉声叹气,沈书盈又说:“可还是要上学的,咱们不能这样被打败!”
“嗯。”庄诺生点头,他们可是“反孤立阵线联盟”,是要战斗到底的。
虽然他们的斗争方式也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自欺欺人地说些“我才不在意,你们伤害不了我”的话。
6、只有不在学校,他们才能像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开朗地笑
周末,沈书盈会去帮庄诺生摆摊。
美名其曰,先学点生存技能,免得以后在学校忍不了,没有一技之能。
庄诺生的奶奶是位慈祥的老人,以为孙子在学校很好。你看,还有个漂亮小丫头跟着。
庄诺生很小心,没让老人发现,偶尔奶奶看到他身上有淤青,他也说是上体育课不小心摔的。
老人并没有多想,看着蹲在一起的孩子,还叮嘱:“你们要好好学习,别分心,知道吗?”
一下午,重复好几遍呢。
沈书盈起初没在意,后面就明白了,笑嘻嘻问:“诺生,奶奶是不是怕咱们早恋?”
庄诺生愣了,反应过来也笑了,特严肃地说:“奶奶,你放心,我们俩都很爱学习的。”
老人满意了,终于不唠叨了。
两人乐成一团,只有不在学校,他们才能像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开朗地笑。
摊子再过去有家婚纱摄影店。
没客人,沈书盈经常跑去看店里的婚纱,看得目不转晴。
“你在看什么?”
“你看,好漂亮的娃娃!”沈书盈指着放在橱窗上展示的芭比娃娃。
那是个穿着婚纱的芭比娃娃,做得很真,比普通娃娃大多了,也漂亮多了,有蓬松宽大的裙摆,婚纱上镶着珍珠,娃娃金色的头发上优雅地盘起来,戴着个精致的小王冠。
“太美了。”沈书盈忍不住感叹。
“你喜欢这个啊?”
“哪个女生不喜欢?谁没有个公主梦呢!”
可惜,这是放在展示的,是非卖品,再说她也买不起。
沈书盈曾在精品店看过类似的娃娃,卖得可贵了,她可不敢跟妈妈开这个口,她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准会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砸自己个脑震荡。
沈书盈依依不舍地把视线移开,又说:“要是我能有一个就好了。”
“我看,你就是喜欢那套婚纱。”庄诺生开玩笑笑她,“书盈,你才几岁,就想着嫁人。”
沈书盈脸一红,竟不知怎么反驳,还是奶奶帮她解围。
“乖孙,可不能这么说,谁不喜欢这些,奶奶都快八十岁了,都很喜欢呢。”
“听到没有?”沈书盈得意地哼了一声,又说,“我将来肯定会有一套比它还美的婚纱。”
“哈哈哈。”这次连奶奶都被逗得合不拢嘴。
沈书盈蹲下来,把玩着奶奶做的虎头鞋,绣得很好,栩栩如生,可现在没人穿这些了。
她有些心酸,其实那个娃娃也就那样,做工很简单的,可卖得那么贵,奶奶的鞋这么好,却只卖几块钱,还要吆喝半天,真不公平。
她摆手,说:“哎,多看几眼,也就不好看。”
话虽如此,下次经过那里,沈书盈还是会看一眼。
7、沈书盈觉得自己很可耻,可她有什么方法?
沈书盈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
直到五一放假回来,她走到校门口,碰到纪风队在突击检查。
学生排成一行等着,沈书盈走在队伍中,衣角被拉了下,她回头,看到胡泉站在身后,手插在口袋上,胸前空空的。
学校是要求大家戴校牌的,他没戴校牌。
那一刻,也不知道怎么了,没等胡泉开口,沈书盈飞快解开校牌,递给他。
胡泉愣了,大概没想到她这么识相,但还是接过校牌。
最后可想而知,沈书盈被罚站了,和一堆违反校风校纪的同学被叫到国旗下。
沈老师经过她,恨铁不成钢:“你可真给我长脸!”
沈书盈低着头,没说话。
罚站结束,她回教室,教室又有瞬间的安静,沈书盈早已麻木,走回座位。
胡泉走过来,很礼貌地说:“还给你,谢谢。”
“没什么。”沈书盈把校牌别上,没看他。
胡泉没有马上走,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回座位。
沈书盈没想到,因为这样一件事,她被解禁了。
胡泉主动跟她说话,如同一个破冰信号,同学们像集体失忆,忘了之前的冷漠孤立,又春风拂面起来了,开始有人跟她说话了,会和她打招呼了,亲切得让沈书盈都有些战战兢兢,这是不是新的孤立方式。
但他们真的正儿八经又跟她做同学,沈书盈受宠若惊,觉得是因为胡泉,他是班里的老大。
沈书盈对这突如其来的“友爱”嗤之以鼻,又有些高兴,就算是虚假的友谊,她也不想再被孤立。
胡泉也对她热忱起来了,课间经常跑来和她说话。
沈书盈小心翼翼和他相处,她对他并无好感,但也意识到,这人是把保护伞。
依附,她心里冒出这两字。
沈书盈觉得自己很可耻,可她有什么方法?
她受够了,她只想过正常的生活,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是病毒、垃圾,不想上课站起来有嘘声,不想每天上学,黑板课桌写着恶毒的话,不想晚上躲在被窝里哭,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胡泉每次过来,都会不客气地说:“娘娘腔,让开。”
这时候,庄诺生就得让出座位,不让也会被他的跟班“请走”。
“没看到吗,老大要和沈书盈说话!”
沈书盈低着头,假装没看到。
和胡泉说话时,她抬头,看到庄诺生趴在玻璃窗前,很紧张地注视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