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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2 / 2)

载潋不敢露出半分的惧意来,唯有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太后,您说呢,只要留他一命,往后奴才替您打探皇上的消息,可就方便多了。”

太后点了点头,转头向崔玉贵说,“行了!放开他吧!往后让他和王商回瀛台伺候皇上。”

太后看完了戏,也处理了想处理的人,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储秀宫休息,她倚在贵妃榻上用茶,问李莲英道,“莲英啊,你说这个载潋,怎么一夜之间就这样会说话了,还这么明白我心里头的想法?”

李莲英跟在太后身边半生了,一早就能看明白,现在的太后愈发喜欢也愈发信任载潋了,他便迎合着太后道,“从前三格格总要顾及着万岁爷的面子,很多话当着万岁爷的面都不敢说,可如今不用了,她只用孝顺太后您老人家了,自然更贴您的心意了。”

太后多疑多思,她绝不容许身边留有一个可疑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外甥女儿载潋。

太后望了望窗外,正瞧见储秀宫的掌事宫女何荣儿已向王商与孙佑良训完了话,正要送他二人回去。太后忽然想到了试探载潋真心的绝佳办法,她连忙唤李莲英到近前来,吩咐他道,“你去让载潋送他们两人回瀛台,你悄悄跟着,你去替我听听…我不在的时候,载潋都和皇上说什么话?”

载潋此时正和兄长们在体和殿休息,李莲英来传旨的时候,载潋正一个人怔怔望着窗外发呆,她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无人的时候只想休息,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李莲英进殿后便先向载沣请安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而载沣虽身为亲王,却半分也不敢怠慢了李莲英,忙亲自去扶他起来,问道,“李谙达过来,是有懿旨要传?”

李莲英转头望向载潋笑了笑,又回答载沣道,“醇王爷,奴才是要送王商和孙佑良回瀛台的,可太后又吩咐了别的事儿,所以奴才来求三格格送他二人回去,太后可最信任三格格了。”

载潋怔忡地望着李莲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皇上的变法失败,载潋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了单独见皇上的机会,谁想这个机会竟会来得这样突然,毫无预兆。

载潋的内心立时雀跃起来,她忍不住坐直了身来,语气中已带了笑意,向李莲英道,“谙达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将他二人送回瀛台去。”

李莲英含了腰,脸上带笑,退着步子便退下了。

载沣心中奇怪,不明白奴才做的事为何要吩咐载潋来做,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唯有叮嘱载潋道,“妹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便再无他话。

载潋出了体和殿,只见王商与孙佑良已换了干净的衣裳站在殿外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见四周无人,便一把攥起他二人的手来,连连哽咽道,“你们总算是平安无事了…好不容易保住这条命,往后要好好爱惜身体…留在皇上身边,一定要记得,时刻替皇上着想……”

王商见到载潋后也心酸难忍地落泪,如今寇连材已被处死,其余的小太监都被清散,从前时常住到养心殿来的珍妃也被打入了冷宫,唯有载潋是熟识的旧人,如今还能说上几句真心的话。

孙佑良见到载潋后更是忍不住痛哭流涕,道,“三格格啊,您怎么能背叛了皇上呢…奴才这心里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啊!”

载潋下意识地去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在他身前悄声道,“佑良,你怎么不明白,唯有活着,才能护着万岁爷…若像你今日一样顶撞太后,还能活下去吗?”

孙佑良立刻幡然醒悟,他跪下向载潋赔罪,“格格!是奴才错怪了您!您这样不肯自惜了,不顾凶险,在太后身边委曲求全,今日还救了奴才!奴才当真无以为报……”

载潋用力拉起他来,对他定定道,“如何无以为报,我要你以后替我护着皇上,若皇上有难,就立即来告诉我,就是对我的报答…”

李莲英此时去向太后回了话,才又匆匆赶来,赶到时只见载潋与王商、孙佑良三人已经走在长街上了,他没能听到三人之间的对话,心里不禁又悔又恨。

他只有继续跟紧了,找机会听到载潋会对皇上说什么。

载潋满心想的都是皇上,一想到即将能够相见,能够畅所欲言,不必再受难诉衷肠的折磨,她的脚步跟着雀跃起来。

“皇上…皇上…您一定要好好的…”载潋心里不断祈祷着,不觉间已加快了脚步,她希望皇上一切都好,无病无灾,无痛无难。

阿瑟今日与载潋一同进宫,见她走前忘了披外头的斗篷,又想到她几日来一直梦魇,咳嗽不断。阿瑟只怕载潋受了凉,便拿起斗篷就追了出去。

阿瑟跑在长街上,她一路向前去追,却看到太后身边的李莲英鬼鬼祟祟地跟在载潋后头。

阿瑟心里立时就起了疑,她想李莲英仍旧不认得自己,便加快了脚步超过他,趁在李莲英无法看到载潋的拐角处,将此时满心只顾着牵挂皇上的载潋一把拉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李莲英在后头跟着!”

阿瑟将斗篷扔给了载潋,为了不让李莲英产生怀疑,她便趁着李莲英还没跟上来,转身离开了载潋。

载潋如同被石化,她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对皇上说几句话,终于还是化为了泡影。

她心底凄凉无比,太后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以这种手段来试探自己。若今日没有阿瑟,恐怕就要暴露,从前所做的一切牺牲就都要白费,复生与珍妃的心愿也都要辜负。

载潋目光决绝冷厉地抬起头去,迎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她放慢了脚步,她轻声笑了笑,原是自己不该痴心妄想的,到今日的地步,她应该做好这后半生都无法向皇上说出真心话的准备。

瀛台四面环水,风景优美,载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走过翔鸾阁与涵元门,载潋才略回了回头,果真瞧见有一个身影跟在自己身后。

载潋装作没有发觉,继续向涵元殿内走,她望着这里四四方方的天,想到皇上往后就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她的心就阵阵抽痛。

可如今能给皇上仅有的陪伴与保护,也要被隐藏在这层残酷的伪装之下了。

载潋不敢冒然进去,不敢与他冒然相见。实在太惦念的人,是不敢轻易相见的。她让王商与寇连材先进去瞧瞧皇上,她站在殿外极力忍住了自己想要痛哭的情绪,才缓缓走进涵元殿内。

载潋看见皇上坐在窗下仍旧读书,纵然到今日,皇上也不肯自甘堕落,仍旧在读书学习。窗外的夕阳落在皇上的侧眸上,仍旧让载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触动,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内心无比疼痛,眼前这个人,是她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的,可如今,她连一声“安”也不能问。

“奴才叩请万岁爷圣安!奴才们不孝,奴才们回来迟了!”王商领着孙佑良跪下给载湉请安,载湉闻声立时放下手里的书,自从变法夭折,维新志士被杀,他已许久都没有笑过了,此刻他看到自己信任的人终于回来了,他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扶起王商二人,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皇上,三格格也回来看您了!”孙佑良也感动地又哭又笑,向载湉开口说道。

载潋木然地站在远处,她一动未动地望着皇上,她心中的思念早已沸反盈天,可周遭却还是寂静无声。

载湉心底一沉抽痛,他放开了王商与孙佑良二人,缓缓坐直了身来,他转头看到了载潋,脸上的笑意立刻便消失了。

孙佑良颇有些失望,他不愿意看见皇上对载潋如此冷淡,他不知道李莲英就在外头,刚想要开口为载潋解释,却被载潋挥手拦下了。

载潋走进暖阁里来,跪下先向载湉问安,“奴才载潋,叩请皇上圣躬安康。”载湉却冷笑着扭头不肯看她,厌弃之情早已露于言表,“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又何苦要再见呢。”

“奴才叩请皇上圣安。”载潋执拗地又向载湉问安,载湉有些诧异,他转过头来望向跪在地上的载潋,最终仍旧还是将视线挪开了。

“皇上就不肯回答奴才一句吗,皇上圣躬安康否?”载潋抬起头去问他,她只想要一句“安康”就安心了,而他只冷冷地道了一句,“不必你再假惺惺地替太后问话了。”

载潋苦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对,对啊,奴才是为太后问话的,可皇上就这么恨我吗?”

载湉望着载潋,他恨极了这幅容貌。就是眼前的人,让他心死如灰,让他脆弱,让他绝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连自己最信任、最爱护、最珍视的人也会背叛自己呢?!这比任何失败都让他更加痛苦。

“你还要问吗?”载湉讽刺地轻笑着,“你是首鼠两端的告密者!是你的告密,是因为你投向了太后,才让谭嗣同与林旭他们都断送了性命,你比那袁世凯都更加可恶!潋儿啊,你知道我…我心里,曾是多么信任你,多么珍视你…”

载湉的话才出口,便已追悔莫及,他“痛恨”载潋,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得冷漠绝情,而不是像刚才一样。

“多说无益,你既然已经忠于太后,就回到太后身边去吧!往后无事,你不要再来见朕了。”载湉倦怠地挥了挥手,想要赶载潋回去,载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目光仍旧直直注视着载湉,她贪婪地想再多看他几眼。

“皇上牵挂谁?”载潋忽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载湉警觉地抬起头来,他冷冷地笑着,仰头望着载潋,“太后让你问的?”

载潋没有说话,她不想解释,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她想要知道皇上现在最牵挂谁,若是可以,她拼尽全力也要护那些人的周全。

载湉却也不惧怕,就算是太后要问的话又能如何,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他站起身来盯着载潋的眼睛,厉声道,“也不妨告诉你,朕,牵挂康有为,牵挂珍妃,朕还牵挂谭嗣同,就算他们当中已有人不在了,朕心里也永远都牵挂他们,可是你,在朕心里,已经死了。”

载潋走出瀛台时夜色已经笼罩,她摸着黑走出孤岛,一路与冷风为伴,回到了宫中。

她知道李莲英一定已经回去复命了,今日她说的话传到太后耳朵里,一定能消除太后的疑心了。她趁夜色朦胧,一路悄悄地来到扣押珍妃的北三所,这里偏僻冷寂,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北三所外有看守珍妃的小太监,他们看见载潋来了,心里头不禁也疑惑,载潋只对他们道,“太后吩咐我来给他他拉氏训话,你们都退下去吧。”

载潋一路摸着黑向内走,只见北三所内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发出微弱的烛光来,她试探着向光源处喊了一声,“珍哥儿?”

许久没有回应,载潋又喊了一声,“珍主子,是我,载潋,我来看你了。”载潋听到屋内发出翻腾的动静来,小屋墙上的窗都被木板封死了,只有门上有一道狭小的窗口,可以从外面拉开。

载潋听到里面传来珍妃的声音,“潋儿!潋儿!我在这儿!我在这里!”载潋内心狂喜,她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门上的窗口打开,只见珍妃身着单薄,赤着脚站在屋内,她的头发凌乱,脸上全是红肿的巴掌印。

载潋的眼泪立时便控制不住,她伸进手去,轻轻抚摸着珍妃红肿的脸庞,她心底绞痛,眼前的女子可是皇上最牵挂的女子啊!

“珍哥儿,你缺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明日就给你送过来!”载潋哽咽难抑,泪已落了满面,珍妃却伸出手来擦去载潋脸上的泪,落着泪笑道,“我不要什么,我想要皇上从前赏我的那对镯子,在景仁宫的桌上…”

载潋用尽全力点头,握紧了她的手道,“我记下了,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拿到,为你送过来…珍主儿,你要好好儿活着,好好儿…活着…”载潋说至此处,忽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她只感觉喉咙与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痛,她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继续向珍妃道,“皇上说,他最牵挂你,你要好好活着…”

珍妃心疼地看着载潋,问她道,“潋儿,你怎么了?你病了?请大夫瞧了没有?”

载潋连连笑着摇一摇头,向珍妃道,“珍主儿别担心我,我没事,我都好,你要好好儿的才是!等着我,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珍妃抽开自己的手,她向载潋道,“潋儿你等等!”她转身去找纸笔,匆匆在微弱的光下挥笔写了几句,随后便将两张信纸交到载潋手上。

“其中一封信是我想托你转交给皇上的!另一张纸你要收好了,将来某一日,若是皇上重新掌权,我若是已不在了,你就把这张纸拿给皇上看,他就会知道是你一直在帮我…你不是太后的人!皇上就会明白你的心!”

载潋展开那张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潋儿是全心全意保护万岁爷的人”几字,她的泪将信纸打湿了,载潋拼命摇头,抬头向珍妃道,“珍主儿,你给我这个做什么!若有那一天,皇上重新掌权,你一定要活着从这里走出来,亲口告诉他!我不要你这张纸,我要你好好活着!”

珍妃含着泪笑道,“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载潋攥紧了珍妃的手,只希望她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载潋连连道,“珍哥儿,你好好保重,你的信我一定想办法带给皇上…皇上希望你平安,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载潋回到兄长们身边时已近深夜,她回到体和殿后倒头就睡,这一天已让她身心俱疲了。

她可以保护下王商与孙佑良,可以为珍妃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皇上如今竟是这样痛恨自己啊,她早就想清楚了,只是今日切身去面对,还是让她心痛难耐。

她为别人带来了力所能及的温暖与保护,可谁会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温暖与保护呢?

载潋绝望地想着,得不到答案。她躺在床上翻了翻身,她逼迫自己快些入睡,明日晨起,仍要继续这一复一日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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