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马车刚刚开动,萧尹便扣着他的手将他推在壁上,道:“我不是说了吗?你子时还不曾回来,我便要来抓你了。”
“我……”马车中灯火黯淡,萧尹将他堵得严严实实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沈绛努力回忆了一下同乌啼说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得罪他的言语吧……
便小心地问道:“你方才从哪里开始听的?”
萧尹轻叹了一气,这般拘谨,还是在防备着他。
沈绛呐呐半晌,才道:“你别多心,那日我回来,便是信你为人,若不然,我早就不理你了……”
萧尹目色幽幽,凝如深泉。
车外是街市,子时已过,依旧灯火闪烁,人声未落。
——“客官好走,夜深路远,留神脚下。”
娇滴滴的一声送客声。
打断了车内这有些怪异的沉默。
沈绛透过车窗看出去,略带着讥笑道:“无论什么时候,妓店里总是不缺色鬼,酒楼中也少不得酒徒的。”
“这里临着西市曲江池,多游乐之所,近日上京的客商大都聚于此间。”萧尹道。
沈绛低下头,微然一叹,才道:“京都城内与都城外,可真是两个世界啊,我恍惚还以为这是什么太平盛世呢。”
“自古便是如此,未见人间地狱,便可做处处天堂,不尝切肤之痛,岂能有同苦之心?”萧尹往身后的软垫靠去,言语淡淡。
沈绛支着下颌,眼中映着街市的灯火,“三十年前……”
才开口,他又低头笑了笑,“是从我父亲那听来的旧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萧尹含笑,“能闻得三思先生旧事,在下受宠若惊。”
沈绛便缓缓说道,“三十年前,家父还是江南千山县中的一名秀士,有一日他出城游玩,站在琴流河畔的一处石桥头,见目之所及,是连绵不尽的良田美地,稻花飘香,问询农人,都道今年风调雨顺,必定是一个丰年,然那农人却是衣衫褴褛,一脸愁苦。”
萧尹只是看着他,满目的温柔。
沈绛接着道:“我父亲不由奇怪,问道,既然天公作美,粮田丰产,为何这般愁眉苦脸呢?那农人便道:粮田丰产,那要上交的钱粮便要多上三成,辛苦一年,只怕还有亏空,不如把田地卖给官户,再租来耕种,还能少交些粮税,全家落得口饭食。”
“农人又指着河对岸的一望无际的良田,说那都是一户姓庄的乡绅的土地,因他家有做官的亲戚,可以不交钱粮,他这样过不下去的农人,卖了自家田地,才好求庄乡绅庇护。”
沈绛叹息:“我父亲说江南几州素有天下粮仓之誉,千山县更是‘稻如千倾波,万姓不需愁’的自古繁华之地,然时至当日,县中几户颇有名望的乡绅,竟占了全县十之八九的良田肥土,农夫皆成了佃户,那些乡绅有官籍的,不必上缴钱粮,剩下的一二成田土的农户,要担负县中大半的赋税,苦不堪言。”
“三思先生所忧,正是今日之祸。”萧尹叹道:“民无活路,自然会反,官户积田,少缴钱粮,国库便日渐空虚。”
沈绛又道,“不止于此,但他只是个书生,见此景象,空有忧心罢了,上书建言,反遭陷害,只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后来,他便散尽家财,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创立了一间名为山泉书房的书院,资助寒门少年读书,他说他一人之力,渺如蝼蚁,但若有千千万万有志之士,便有如洪流,可改天换日,呵呵……大魏虽辽阔,却怎么容得下他这样的人?”
“令尊心怀慈悲,是有大智慧之人。”
沈绛靠着车壁,道:“自我记事起,便随他来往诸国,他想效仿古人,游历天下,售卖志向,可惜生不逢时,皆所遇非人,他很痛苦,我想若是他能遇见今日的你,你定会重用他,让他得以一酬胸中抱负的,是不是?”
他不曾看向萧尹,只是依旧看着车外,寥落般一笑。
萧尹面露怅然之意,轻道:“三十年已矣,就算今日与江南学子提起当日沈先生建书台大骂的三千字句,字字如血,亦无不哀切同悲,萧某不能得沈瑜沈朴琢,是萧某之不幸,是天下人之不幸。”
车轮咯吱,咿咿呀呀。
沈绛轻轻一点头,“多谢你……悦安。”这一番话,便足够了,父亲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狂生,他一身困于无望的绝境,终究不曾埋没这尘世,他的志向,不至于毫无意义。
他闭上双目,眉头紧皱,隐忍着心中升起的那腔深浓的悲哀。
萧尹将他拉入怀中,问道:“你同乌啼的那些话,为什么先前不同我说呢?”
“嗯?”沈绛抬起头,见他面容微笑。
便有些不自在地道:“乌啼……知道我师父藏有另外半本经书,他若心中藏奸,早就自己去找寻那什么宝物了,我说那些话,就是为了……为了打动他的……你也知道的啊,我一向最擅长察言观色胡说八道了……”
萧尹柔声问道:“只是如此吗?”
沈绛见他不依不饶,知道他定要问出个答案才罢,便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倚靠在他肩头,“你明明都知道,还要我再说些什么呢?”
萧尹心中盈满柔情,低声问道:“手伤好些了吗?”
“嗯?好许多了。”沈绛微愣。
“那……今夜要不要练功?”萧尹低笑。
“……”
一风园中,银杏已然枯叶飘尽,却未见颓唐之气。
今晚一轮明月,终于清晰如镜。
树下小屋透出灯火微芒。
清风徐过,是难得的清爽秋意,吹得帘帐飘飘,吹得帐中……
“嗯……唔……”
是低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