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空气仿佛掺了胶，稠得难以呼吸。倪嘉兮在胶着的沉默里微微叹口气，想起的是好多好多年初见夏游，是在一间位于二中侧门对面的黑网吧，就藏在学生们常去的小饭馆里头。倪嘉兮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和教导主任的一番谈话。

倪嘉兮成绩优异、品行良好，是二中高三实验班的学习委员和英语课代表，每周都会作为三好学生在国旗下讲话。教导主任十分信任倪嘉兮，所以将同年级的一名留级生交托给了她。

那天倪嘉兮没上晚自习，提前从学校出来，根据教导主任提供的地址找到这家小饭馆。刚进门便见后墙贴有一块方正的纸牌，上面用黑色油漆笔潦草写着“上网”。径自走到最里头，果然发现纸牌下沿就是与墙面同色的一方矮门，向内一推便开了。

倪嘉兮低下身子钻进去，钻进一整块浓淤的烟草味、酒精气息和男性体味里，像是在口鼻捂了一方恶浊的湿毛巾。这里有过半照明灯是坏掉的，剩下的那些要么昏晦不明，要么闪闪烁烁。倪嘉兮就着温黄光线四下一望，发现有个男孩伏着脸，整个人几乎涂在入口旁的边桌上，身上白色连帽卫衣轻薄肥大，像团揉皱的白纸，将他的身体轮廓、骨骼形状全都含进一痕比一痕更宽粗的褶皱里面去了。

此刻听到倪嘉兮推门的动静，男孩把头虚仰了下，嘴里模糊地说：“不用身份证，两块五一钟头。”仿佛困倦极了，眼还合着，两个字之间就要夹一个呵欠。

倪嘉兮是头一回在这样的环境下面对这样的对话，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腔。

“……到底上不上机啊？”许久没得到回话，那男孩又闷闷问了声，这回连抬头的动作都略去了。

眼看对方不太耐烦的样子，倪嘉兮只好说：“您好，请问您认识这个人么？”同时捺亮手机屏幕，把那留级生的学生证照片给他看。

似乎是被“您”这个大字眼狠砸了两下，那男孩总算有所动作，钝钝地把眼往上张，但倪嘉兮仍没看清他的眼珠。大概是因为光线不佳，又也许是因为他睫毛实在浓紧，重重往下坠成一片，目光却很淡，捉也捉不住，慢慢从睫毛下面伸出来，将她从头到脚掂一掂。

也不知是琢磨出了什么，他嘴角稍动，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来。

“哪儿来的大小姐。”他清清楚楚开口，这回再没了半打着盹的困倦，每一处卷舌都显得比刚才透亮顽劣，“这儿也不是您该在的地方。……还穿校服，真就不怕抓啊。”

听出他刻意把“您”字往重了念，颇有些讥诮讽笑的味道，倪嘉兮反应了一下，便收了客气，只是问他：“你见没见过这个人？我找他有点事情。”

听她讲完，那男孩恢复成一脸清汤白水的神态，歪了歪头，答非所问：“这不是也会好好说话么。”他探手够到桌角的烟盒，从里面磕出根细长香烟，这才慢悠悠偏了眼睛去看那照片，给她一个拖了长腔的答案，“见过，人没在，也不知道跟哪儿呢。大小姐还有别的吩咐？”语罢，他随手塞烟进嘴里，拇指根部贴近手掌的地方露出一块新薄的茧。

倪嘉兮于是轻轻点头，没有再追问的意思，声平气和地说：“谢谢你，我叫倪嘉兮。”她从背后的书包里拿出纸和笔，写下一串数字后兀自放在桌上，“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请你让他尽早打给我。”

说罢，她不多做停留，整理好书包便拉开矮门，弯腰出去之前又对他说，“打扰了。”这一次没有看他。

007

夏游坐得板正了些，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思神似乎跟着她细小细小的步子一道慢慢挪出去了，一截烟晾在嘴里，半晌没点。

蓦地觉得脸上一热，原来是又有人将门推开，小饭馆里氤氲的烟火暖气扑进来。

一道进来的是这家黑网吧的小老板，丰圆饱实一张脸，跟学生证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眼皮软塌像含着一汪水，怎么看都真诚和善，跟所有坏心思都不搭边。也不知道那穿着二中校服的女孩要找他干嘛。

据夏游所知，小老板就在隔壁二中念书，正读着第三遍高三，门前那小饭馆就是他父母的营生。小老板把学习的功夫全花在了做生意上，趁着放假的闲隙，将小饭馆空余的包间改造成一间黑网吧。这里规模不大，仅能容纳十余台主机，专供周边中学生在课余之际消遣娱乐，倒也经营得有声有色。

小老板的梦想就是组建一支职业战队。夏游来到这儿还不满一个月，已经因为出色的《fa》实力与小老板一拍即合了。平时小老板要去上学，白天网吧也少有人光顾，便全数交给夏游看场子。

这会儿仍未到多数高中晚自习结束的时间，店里没什么人，夏游跟小老板随便找了两台空机子坐到一起，忽然有意无意问：“倪什么西，你认不认得，好像也是二中的。”

没曾想，小老板反应很快：“倪嘉兮吧，你上哪儿认识的？”

夏游顿了顿，说：“出去买烟碰到的。”写着她号码的纸条揣在衣袋里，夏游的手也在衣袋里，长长手指捏着那纸条来回把玩，却并不打算拿出来交给小老板。